第五十六章(1 / 2)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姜萝来到兰溪殿。

皇女刚一露面,扫洒的小太监就停下手里的动作,不留神打探。小黄门不稳重,眼风乱瞄,头上结结实实挨了宫女绿绮的一巴掌,“收起你的眼珠子,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分不出来吗?再这么没有眼力见儿,就别对外说是咱们兰溪殿的奴才!”

这话说得重,是想要赶走小太监的意思。小黄门当即就跪下了:“姐姐,都是弟弟不懂事,往后再不敢给咱们贵妃娘娘丢人了。”

“哼,起开。”绿绮踹开了小太监,任他在雪堆子里打滚,滑稽闹笑话。看着埋汰人,但姜萝明白,她是在保他。

若姜萝是个心胸狭隘的,小太监眼睛乱扫,难保惹恼她,要差人把那双招子挖出来。

绿绮亲热地迎姜萝入殿内,笑道:“殿下,贵妃娘娘一早就听说您会来,差遣奴婢上御膳房熬了干贝鲜鱼乳汤,等你入内喝一碗暖暖身子呢。”

姜萝含笑:“多谢柔贵妃记挂,我心里熨帖得很。”

她待宫人和善,递过去一只裹在狐毛袖笼里白皙如玉的手,任绿绮搀扶进屋。还没走两步,姜萝瞧见复雪石阶前跪着一个伶仃的身影。

雪絮又一团团地落,黏在瘦骨嶙峋的女孩肩上,仿佛糕点上飘飘洒洒的糖霜。

姜萝上前帮她拂去了。

许是臂上覆盖一重暖意,冻僵了的女孩儿茫然擡起头,然后惊喜地喊了声:“三皇姐!”

姜萝被她嚷得一愣,下一刻,却看到小姑娘咧嘴,灿然一笑。红润的脸蛋未脱稚气,丰腴颊肉配上弯弯的笑眸,喜人面相,半点心计全无。

姜萝仔细想了想,宫里还有哪位受冷待的皇女,琢磨半天记起一个。她犹犹豫豫发问:“你是……四妹?”

宫里,皇女和皇子的齿序排行都是各论各的。在大皇子姜涛与四皇弟姜河之间原本还有两个早夭的皇子。

但皇帝子嗣单薄,好不容易养成的孩子,不愿让玉碟上没了他们的名字,故而改了制,连早夭的孩子都算入在内,依次排序。也就是说,在二公主姜敏之前,也是有一个皇长女,皇帝惦念这个大公主,便长久的留下了她的名字。也算是全了一个凉薄帝王的深厚亲情。

然而,自打柔贵妃生下四皇子姜河以后,宫里的孩子便很难长大了,有的出生后早夭,有的三五岁出了事,这个四皇妹倒是命大,即便没有母亲护着也侥幸活下来,还长到如今十一岁的年纪。

姜萝上一世很少见到四妹姜福,只听赵嬷嬷囫囵说过一嘴。宫里还有一位不受待见的皇女,年龄太小不能出阁开府,一直在冷宫旁的秋香院住着,一年四季很少和宫人往来。

今日倒凑巧,她竟然来了兰溪殿。

姜萝纳闷地问:“你怎么跪在这里?是受柔贵妃的罚吗?”

据她了解,柔贵妃不是那种很爱责罚身边人的主子。乖巧的四皇妹应该招惹不到她吧。

姜萝正想搀姜福起身,却被她摇头拒绝了:“柔贵妃没有罚我,是我有求于娘娘。”

说完,她心生起一重期盼:“三皇姐,你帮我说说情好吗?我母亲病重,要请御药房的御医出面诊治,我想让柔贵妃帮帮忙。”

“你不能亲自去请吗?”

姜福脸色讪讪:“我之前求过父皇了,他不想管母亲的死活,也勒令我不要再去探望冷宫里的嫔妃,但她是我的母亲啊……”

“四妹,慎言。宫里能当你母亲的人,唯有皇后。”

“我知道的。”姜福叹了一口气,“三皇姐,你和柔贵妃交好,帮我一回,好吗?”

姜萝不明白事情原委,不会蠢到贸然出手相助。绿绮见四公主强留姜萝不放,也硬生生掰开姜福的手,冷冷道:“四殿下,您来求咱们贵妃娘娘,倒不如去求手掌凤印的皇后。那才是宫中的一把手,谁都要听命于凤脉,又何苦成日纠缠我们主子。”

姜福懊丧地垂下眉眼:“没人会帮她了……”

“那便是小主们的命,奴婢托句大,宫里活口的人哪个不认命呢?”绿绮以身子挡住姜福,对姜萝做了个请的手势,“三殿下,请随奴婢来,娘娘已在寝殿恭候多时了。”

姜萝颔首,领着赵嬷嬷一道儿入了殿。

风雪渐大,姜萝回头,看了埋在雪里的小姑娘。

她那样瘦小、开朗,和姜萝从前有几分像。

绿绮明明没有转头看,背后却好似长了眼睛。她一面提着羊角灯照路,一面轻声说:“三殿下,这件事请您不要刻意对贵妃提起。奴婢在宫里伺候娘娘快二十年了……奴婢知道的,贵妃没有对不住任何人。”

绿绮虽然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但姜萝也懂了关窍。她的言外之意很清楚了,二十年足够看清后宫兴衰,也了解所有前尘旧事的始末。柔贵妃冷待四皇女,事出有因,绿绮敲打姜萝,不要揭人伤疤。

估计是很严重的事,才会让绿绮护主至此地步,不惜开罪皇女。

姜萝了然,答应下来。她跟着宫女迈入温暖如春的屋子,一直到用膳都绝口不提姜福的事。

姜萝闷头喝柔贵妃端来的鲜鱼汤,心情大好。羹汤浑浑的,鱼肉也熬的软烂,鲜味浓稠,听柔贵妃说,这道汤的做法也繁复,鱼尾由挂了铜钱的线拴着,垂在土瓮外,鱼肉被熬化了,融入汤里,再一拎鱼尾,抖一抖,光溜的鱼骨头就这样被提出了土瓮,鱼羹里一点刺都不留。

姜萝喝得通体舒泰,还出了一头细细密密的汗。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落到乌木栏杆上,发出沙沙的碎响。天冷了,姜萝想到笑靥如花的姜福,不免担心她膝骨受寒。

姜萝出神,惹得柔贵妃高高挑起柳叶眉:“你是骨鲠刺了喉咙还是怎么的?来我这里装哑巴。”

柔贵妃今日吃了火药,盛气凌人,说话既毒又辣。

姜萝了解她的性格,心地不坏,但嘴上不饶人。一时间,她哭笑不得,如实回答:“我在担心四妹。”

此言一出,柔贵妃顿时偃旗息鼓。

静默好一会儿,她冷哼一声:“回回来兰溪殿撒泼,谁欠她的不成?”

桂花湖缎帘子撩起,雪粒子卷入,被暖风一烘就化,原是绿绮端来了胶枣核桃糕。

她放下瓷碟,同仇敌忾附和柔贵妃:“就是!若非她母亲阴毒,娘娘又何至于身子骨亏空……”

“绿绮,慎言。”

“贵妃娘娘……”绿绮不甘心地喊了句,但看到柔贵妃美眸里的厉色,她又不情不愿地软下声音,“是,奴婢多嘴了。”

“退下吧。”

她们不吵不闹还好,一打嘴仗,倒真把姜萝的好奇心挑起来。

柔贵妃怎么不知她在想什么。

女人捏了一口糕,眯眼咬了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狠心?见死不救?”

姜萝摇摇头:“娘娘不是坏心肠的人。”

“哦?”柔贵妃百八十个不信。

“若是您真狠心,就会让四妹跪在殿外,而不是殿内了。您分明是护着她的颜面,也怕她有个闪失,没奴仆可以及时救治。而且……四妹不傻,若是求您无用,她早走了,又怎会巴巴跪着。”

就差夸柔贵妃慈眉善目,菩萨心肠了。

柔贵妃勾了下唇,她想赞扬姜萝聪明,又觉得聪慧太伤人,她情愿姜萝笨一点。

柔贵妃擡手,温柔地帮姜萝捋了落下的乌发,“我保了她母亲一命,全了这段主仆之情,她还想要什么?”

说完,柔贵妃自己也迷茫了:“我又保不住她太久,她也该识相,别来烦我了。”

姜萝小声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左不过是宫里的腌臜事。”柔贵妃眯眸,想起来就有点发笑,“四公主的母亲,曾是我殿内的宫女,也是绿绮的好姐妹。有一日,皇帝在我殿内醉酒,幸了她,又封她为淑才人。那时,我想着,好歹是我宫里出去的,我愿意给她多点添头,为她撑腰一场,也算尽了之前的缘分。”

“哪知道,淑才人是个驴脑子,听李皇后的撺掇,以为我没有容人的雅量,见不得主仆平起平坐。再往后……还会对她生下的四皇女不利。”

姜萝骇然:“难道她……”

柔贵妃嗤笑:“不错,她竟蠢到对我起了坏心,还给我端来了能致妇人不孕的药汤。我不疑有他,小饮了一口……”

之后的事,不必柔贵妃细说,姜萝也明白。她中圈套,伤了身体,幸好柔贵妃没有丧失生育的能力,后来养好了身子,并把这事当成底牌一直私藏着。

许是今晚的雪落声太大了,又可能是柔贵妃难得有机会开口说往事。她缄默了许久,惋惜地叹:“她不知道的是,那时,我肚子里怀着第二个孩子,不知男女……”

因一碗药下肚,全落了。

姜萝呆若木鸡。门扉没有关紧,雪漏进来,凉了她一脊。

柔贵妃没有说的事是,她明知淑才人受皇后的蒙蔽,用一碗药害死了她肚子里的骨肉,但她什么都没对外讲。

不然以淑才人谋害皇裔的重罪,她又怎可能活命,还留在冷宫里茍延残喘?她又如何保得住姜福?单凭她那可笑的慈母之心吗?

柔贵妃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她心寒极了,修整圆润的指甲深深嵌入木桌面。她口里好苦,喉咙好灼,肚子好疼,衣裙底下,还在泊泊流血,濡了厚厚的地毯。

淑才人含泪,说她不知汤里有毒,一切恶事全是身边宫女做的手脚。

她戏演得不错。字字泣血,句句谎言。

柔贵妃不蠢,她心知肚明。

唯有她信赖的淑才人喂食,她才可能毫无防备喝下一口外带的汤汤水水。

不然换了旁人试试?保不准都近不了她的身。

皇后深知柔贵妃警惕,这才收买了淑才人害她。她伪装慈爱,对淑才人许诺——她身为国母,会护住四公主,往后姜福和姜敏一样,都会是她珍爱的女儿,她将对四皇女视如己出……

淑才人明白宫里存亡的规则。

她知道害怕自己人微言轻,有朝一日会护不住孩子。

淑才人做贼心虚,又听信皇后谗言,误以为柔贵妃心窄,容不得曾经服侍自己的宫女步步高升,她如今百般示好,也只是在麻痹淑才人。早晚柔贵妃会一雪前耻,要淑才人的命,连同她肮脏的女儿一起谋害。

淑才人信了,也怕了。

她恳求皇后的庇护。

她活不成没事,但她太想让姜福活下来了。这是淑才人的骨肉,是阴冷皇宫里唯一的希望。

所以,淑才人照做了。

皇帝赶来兰溪殿的时候,淑才人还以为她的说辞能够让自己逃出生天。

怎料皇后临时反水,将所有罪名都安淑才人身上。雍容华贵的美人怒斥:“淑才人,你端来汤药谋害柔贵妃,究竟是何居心,你说啊!”

淑才人大惊失色,眼泪都忘记流:“皇后,不是我干的……是我身边的宫女。”

“一派胡言!哪个宫人不是受命于内务府的差遣,怎敢犯下重罪,明明是你对柔贵妃起了歹心,要害她性命!”

淑才人懂了,皇后才不怕什么“鱼死网破”,后宫由她做主,她永远都能活下来。

丧命的只有淑才人和四皇女。

淑才人瑟瑟发抖:“皇后,明明是你指使我谋害柔贵妃的,明明是你!”

“放肆,简直一派胡言!”皇后喊王姑姑掌掴了淑才人。

啪。

隆冬天里的一巴掌,又脆又响,打得女人脸颊高高隆起。

“够了!”皇帝震怒,君威如剜心的斩刀,压人脖颈,宫阙一下子静谧。

皇帝寒声问:“淑才人,这药,是不是你亲手端给阿柔的?”

淑才人如坠冰窟:“是。”

“毒妇!来人,将淑才人压入掖庭狱,杖责三十,再发落冷宫!”

淑才人冷得发抖,她终于看明白了深宫里的局。

没有人在意一个无名小卒的死活,皇帝只在乎权利与颜面。更要紧的是,她的命轻贱,于皇后而言,不值一提。

皇帝不会废了皇后,毕竟李家不可开罪。他要权衡的是庙堂天下,而不是区区几个女子间的尔虞我诈。

淑才人忽然羞于见柔贵妃,她今日才懂,唯有这位旧主子待她尚有一丝真情。

她后悔不已,咬死了皇后恶毒的所作所为,一面受廷杖的打杀,一面喊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