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没有人再信她了。
淑才人成了一个满口谎言的阴险小人。
毕竟,对于皇帝而言,母仪天下的皇后,必须是一名贤良淑德的好女子。她温柔善良,能容得下后宫,以及他所有孩子。
皇帝不允许皇后遭到淑才人的污蔑,更不许言官口诛笔伐,戳他肺管子。
于是,后宫再没有淑才人了,而四皇女,也成了皇帝厌恶的女儿。
一个留着婢子的血的下等孩子,他绝不会让她登上台面。
柔贵妃冷眼旁观这一场戏的落幕,她什么话都没说。
都是淑才人自作自受,她早该料到这天。
不过,柔贵妃想起往日淑才人善待四皇子、日以继夜伺候她坐月子的种种,还是心软了一回。
至少,姜福的命,柔贵妃保住了。
后来,不知是否淑才人和姜福说了什么,四公主时常偷偷跑兰溪殿,来得很勤快。
不过这么多年,无论她带什么柔贵妃喜爱的腌酸梅或定胜糕,柔贵妃都没看她一样,任由姜福吃闭门羹。
姜福毫不气馁,越挫越勇,她依旧厚颜叨扰柔贵妃,想和这位母亲的旧主,分享一切。
在外人看来,柔贵妃一定记恨淑才人。
但姜萝明白,她已经是很念旧情的主子了。
否则,姜福不会有命活到今日。
姜福,应该也是一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不然也不会理解柔贵妃的苦心,还敢日日来兰溪殿求助。
姜萝叹息:“所以,您这次打算怎么做?”
柔贵妃皱眉:“哼,母亲蠢,女儿也蠢。淑才人活着才是对她女儿最大的拖累,姜福永远不可能获得圣心。她要是真爱孩子,就应该去死。”
“但您也欣赏四皇妹,不是吗?”姜萝抿唇一笑,“明明被母亲连累,却仍旧日复一日照顾母亲,半点不嫌。”
“浑说什么!”
“您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姜萝揽住柔贵妃的手臂,蹭了蹭,“帮她最后一回吧?我知道我不该说这话,您当年吃了多少苦啊,怎可能原谅淑才人。我只是不忍四妹受冻……”
姜萝知道,石阶上的雪,极冷的。
柔贵妃不言语,兴许默许了姜萝的请求,还喊绿绮去拉姜福起身,免得死在她的殿内。
夜深了,姜萝准备打道回府。一日待下来她没提半句冬狩的事。
出了屋子,姜萝看到姜福已经从雪地里站起来了,手里还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暖身。
她不由一笑:“御医去给你母亲诊病了?”
“嗯!我请不动人,但柔贵妃的命令,他们不敢违抗。”姜福也笑,“今日,多谢三皇姐和柔贵妃。”
“不必客气,不过往后日子艰难,柔贵妃不一定能顾上你这头,你要自己多加小心。”姜萝帮四妹拢了拢狐毛大氅,这一身外衫好眼熟,姜萝记起,从前柔贵妃也给她送过一身。
“我知道……母亲与我说了很多柔贵妃的事。她是个好人,对于我们母女的恩情,我一定会报答的。”姜福朝姜萝行了万福礼,“也多谢三姐,您是第一个愿意搭理我的姐妹。”
姜萝微笑,没有多说。她要回去了,临走前,窥见巍峨的宫墙,又折返,同姜福说:“四皇妹,往后有事,你私下去找王御医吧,就说,这是三公主的吩咐。”
“好,多谢阿姐。”
“还有,不受宠的皇女,终究救不了母亲。要是不想被人吃,就得学会吃人。”姜萝眉眼柔善,“四妹,我希望你能活下来。”
这是姜萝所剩无多的善意了。
她保护不了姜福,只能教她安身立命之法。在掖庭里生存,身不由己,一切得靠自己了。
这就是后宫人的悲哀。
三公主府。扫尽白雪的院子里,燃起了庭燎篝火。噼里啪啦一阵吵闹,姜萝特地丢入空竹,响声震耳欲聋。
明明还有一天就到了招待各国来使的冬狩宴,她却偏要今夜吃明火炙烤的羊肉,倒大碗的桂花酒痛饮。
仿佛姜萝不顺皇帝心意,便是反抗父权,做了和天家对着干的事。
何其可笑。
姜萝请苏流风登门共饮,心里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恣意潇洒,面上却不流露半分。
她还是不习惯郑重其事地道别啊。
苏流风下值已是夜里,今晚有皎洁月亮,雪也停了。
回府沐浴更衣,苏流风难得麻烦砚台帮他烧香炉熏衣,用的还是山桃花香,唯独这个香味不涩口,还清甜,姜萝很喜欢。
刚迈出门槛,苏流风想到姜萝每次见到他都会气鼓鼓凑上来,捏一捏他的衣袖单薄与否。
今夜雪停但有风,他不能让姜萝担心,也不想被妹妹责骂。
于是,苏流风回屋,再次取了一身狐毛出锋的大氅披上肩。白莲玉冠束起郎君如墨倾泻的乌发,雪白的狐毛笼着线条锋锐的下颌,薄唇微抿,雪睫低垂,遮蔽男人那一双美丽到极致的凤眸。
苏流风一贯穿得清淡,鲜少有这般矜贵的公子模样。一通打扮下来,就连砚台也赞不绝口。
但苏流风自己其实有印象。
在他还是佛子的幼年时刻,他一直披着织金佛袍,足锁软金翠镯,身上永远萦绕万民不敢直视的神相与贵气。
苏流风早早厌倦了作为“奉”的高高在上。如今,他只想成为众生之一活着。
等苏流风来到公主府时,姜萝正撺掇折月把半扇羊推入坑炉烧烤。一看到先生,她高兴,手上一松,羊肉立时坠入火堆里,噗通,涌起火星子无数,火墙盖住了姜萝的脸,吓得小姑娘后退一步。
苏流风撩袍,匆忙走来,问:“有没有被火烫到?”
姜萝摇摇头:“没有。”
“下次不可这样莽撞。”
“嗳,先生别只骂我,要说就说折月护主不利,也不知道帮我扛着点羊肉。”
闻言,折月瞪来一眼:“是殿下非要自己挑明火旺盛的坑窝抛肉,还不让属下插手。我都说了你手上没力,你偏不听。”
姜萝跺脚:“啧!怎么学规矩的?主子家说话,你顶什么嘴?偏偏在先生面前,我还要不要面子了?”
“哼,殿下惯爱逞强。”
“闭嘴!”
两人作势要孩子气吵闹,还是蓉儿和赵嬷嬷端酒来当和事佬:“羊肉么,放哪堆柴火上烤都好吃,咱们不计较这么多了。殿下,苏大人远道而来,您还不快请人吃一杯酒!”
“哦,我险些忘了。先生,这是咱们自家摘的桂花酿的酒,味道还不错,您尝尝。”
姜萝端了两杯酒,递给苏流风一盏,也不和折月大庭广众之下斗嘴皮子了,太丢人。
苏流风小抿一口:“果然别具风味。”
姜萝殷勤地挪攒盒,“羊肉还没烤好,您吃点蜜汁果脯佐酒吧!”
除了羊肉,府上厨娘也使尽了浑身解数烹些其他吃食,甜糕或果脯都有,所有人都知道姜萝这些时日躲避和亲的辛苦,一门心思讨她欢心。
满载的好意,让姜萝忽的鼻酸。
她闷了一口酒,任由那股辣味浩浩荡荡烧入肺腑,耳根子跟着生热,整个人犹如泡入沸水中浸着。脑子第一次这样清醒,朦朦胧胧放大了胆子。
明艳的小姑娘偏头,一双杏眼莹澈明亮,凝望苏流风,“先生,我们有好几日没见了。”
“嗯,阿萝近来可好?”先生也回看她,凤眼糅杂温情,嘴角上扬温柔的弧度,十分可亲。
“我很好的,就是很惦念你呀。”每每看到苏流风,姜萝总会身子骨松散,想赖着他说心事。
今日她喝多了酒,又想犯浑,一心欺师灭祖。姜萝冒犯地揪了下苏流风的衣袖,可怜兮兮地道:“就是明日的冬狩,我一想到要见忽烈王子,心里有点害怕。”
她在畏惧和亲吗?苏流风心疼姜萝,悉心安慰,“否极泰来,会有法子的,阿萝不必担忧。”
“是吗?唉,但我这样标致的姑娘,蛮族王子瞧见了,难保不动心啊!万一他对我一见钟情,指名要我当王妃可怎么办?”
姜萝还有心思说笑话,苏流风忍俊不禁,顺她的意,捧她说话,“确实,世上鲜少有人能过阿萝的美人关。”
姜萝得意:“其中,也包括先生吗?”
妹妹又来了,她很喜欢调戏他。苏流风被反将一军,只笑不语。
“说嘛,先生!告诉我呀!”她摇晃苏流风手臂,撒娇。
苏流风无奈地应:“是,我也是其中一员。”
“嘿嘿。”姜萝得逞地笑。
忽然,她挨上苏流风,卷翘的睫毛微扇,好似颤动的蝴蝶。月夜下,少女美得动人,一阵夜风吹散酒意,她小声嘟囔着不着边际的话,下巴一点,抵上苏流风的衣襟。
女孩儿光洁的额头一阵烫,连同丰腴的耳珠子也泛起潮红。
苏流风意识到,姜萝好像喝醉了……自家酿的酒,果然烈性啊,他哭笑不得。
正要扶起小姑娘,却被姜萝轻轻挣开了。
她埋在他的膝上,猫崽子似的蹭了一下,又一下,依依不舍。
苏流风环顾四周,原来赵嬷嬷等人极有眼力见儿,早早散了。
庭院里,仅剩他们二人。
欲盖弥彰。他头疼。
苏流风扶额,柔声问:“阿萝醉了么?难受么?我去喊赵嬷嬷来,给你倒一碗解酒汤喝,好不好?”
他耐心哄孩子,却遭到了少女的拒绝——“不好。”
姜萝迷迷瞪瞪睁眼,任性地拦住了苏流风的去路。她触碰上男人冰凉的腕骨,像是清醒又像是醉酒,瘪嘴搭眼,委屈:“先生,我明日可能蒙受大难,您不心疼我吗?”
小姑娘撒娇,只为了身边人的哄哄。
苏流风只得再度放软嗓音,轻轻回答:“我自然是心疼阿萝的。”
“既如此……先生多顺着点我,好吗?”姜萝兴许自己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骇人的胡话,做什么羞人的举动,她只是揪住苏流风的衣襟,懊丧地一点点凑近他。
浓烈的酒味直冲人面,苏流风如临大敌,不免头疼——阿萝酒量这么差么?她究竟喝了多少!
等苏流风回过神,他才知道眼下的姿势有多不妥。
姜萝又欺身靠到他面前了。狐毛大氅被她解开,搭在一侧的芙蓉纹青石铺地砖上,信手揉成了松松垮垮的一团。
姜萝屈膝,跪在檐下席地而坐的苏流风身前,她垂头,居高临下睥着先生,死死揪住苏流风的衣襟,手上半点力道不松。
长长的乌发,潮红的杏眼,微微启齿的樱唇,一应绮柔姿色,近在咫尺。苏流风蹙眉,不知该从哪里开始推拒。
苏流风不敢碰她。
伸手动静太大,他怕伤到小姑娘的自尊心。可是放纵她作恶,好像会酿成大祸。
神明这一次不给他指引,佛子也犯了难。
纠结间,少女低头,已悄无声息伏贴苏流风红透了的耳朵。
她蓄意呵了气,半带戏谑地喃喃:“先生若是真心疼我……今晚,可以纵容我做一些出格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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