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钱
婚假过后,杨敏之回衙署,给她安排了一个做事稳妥的周姓师爷来帮巡抚府打理庶务。
周师爷依照婚礼上的随礼单子,把该如何回礼的具体事宜写下来,呈给她看。
张姝看过后发现,江南云台书院程家没有派人来观礼也无人随礼。
江七娘以她个人的身份差家中管事送来三份厚礼。
七娘另给她寄了信,她新婚过后才拆开来看。七娘在信中说,他们几人自从夏天从京城回杭州,她和程三郎完婚,前些日子刚好有孕,她夫妇二人无法到张姝的婚典上来观礼,特备上厚礼并向她致歉。
江七娘在信中还提到,程三郎跟程山长有些意见相左。当初他们在京中遭武安侯一部的人暗算,程三郎因此中了毒。三郎认为皇长子受舅家牵连失德,不堪为继。程山长以礼法不可废叱责了他,不许他再妄议国事。
这三份礼中,她和程三郎各一份,第三份是代表程毓秀送的。程一娘回江南后执意要去漳州,和程山长起了争执,程山长一气之下将她出族,黄夫人跟着大病一场。程毓秀去漳州后送过书信给三娘,说一切安好,只是入冬后南来北往的道路难行,就没有联络了。
婚礼前夕,娄阿姐记录随礼单子时,在贺礼上看到了程家的字样,以为这就是云台书院程家的贺礼。
其实不是的。
程家无意与新任巡抚交好。江南士林以程家马首是瞻,他们对杨敏之的态度由此可见一斑。
杨敏之想在江南推行新政,将北方朝廷和内阁的旨意在这方土地上全面铺陈开来,如果得不到当地士人的支持,难度可想而知。
那时程家进京与公爹议亲,杨敏之如果选择程家选择一娘,就不会是如今这样的局面。
可是他却选择了她,走了最难的一条路。
不过,作为江南商贾之首的江家还是与巡抚府保持着密切的往来。不论是参与宣府军粮调度还是斩断赣江王在浙江的银钱命脉,江家和江南商贾都不余遗力予以配合,当然他们也从中得到了巨大的好处。
可能这就是江程两家的默契和聪明之处,他们两家本就是姻亲,由江家在巡抚府和程家中间左右骑墙,给双方都留有余地,免得两败俱伤。
就如同由她和姜夫人在杨敏之和郑磐两个封疆大吏之间的转圜。
和江南程家一样,作为杨首辅学生的河南布政使郑磐亦没有随礼。自上回她给姜夫人写信收到回信后,杨敏之告诉她,郑磐因为其弟郑璧被贬谪一事迁怒于他,两人虽还未曾晤面但已交恶。
婚礼前姜夫人命人给她送来贺礼,也是以姜夫人个人的名义。
在厅堂等候的周师爷小心的觑夫人的脸色,只见夫人美丽的脸上忧色渐重,忙恭敬的问夫人,是不是他做的章程事宜还有什么纰漏的地方。
张姝收起忧思,夸他做的好。由他给金陵城里的士绅夫人们递帖子,有的需要她上门拜访,有的要送去回礼,有的可以请到府上来坐坐,都按照周师爷安排的来。
对于江七娘和姜夫人,她亲自回了信并且精心挑选了回礼让侍卫分别送到杭州和开封。
等杨敏之从衙署回来,她跟他说了给姜夫人回礼一事。
他没有放在心上,让她自行处理就好。
“我和姜夫人虽然没有见过面,但看了她的书信文字,我觉得她人很好呢。定是她说服了郑大人,开封府才能及时收留流民。”
两人吃饭的时候,张姝又谈起姜夫人,天真的语气中有些怅然,又充满敬意。
当时忧心那十万农奴流离失所,她突发奇想冒昧的给姜夫人写了一封信,本来没有抱太大的指望,没想到不久后流民就得到了妥善安置。
杨敏之将一块鸭脯塞到她嘴里,笑眯眯道:“下官倒以为是夫人心善的缘故,若不是夫人动了恻隐之心,先给姜夫人写这封信,他郑伯均哪能收获到忠君爱民的好名声?”
他那时在江西,正愁找不到中人在他和郑磐中间说和,没想到转眼间姝姝就帮了他好大一个忙。
他的小娘子与他心有灵犀。
但是郑磐绝不可原谅。
杨敏之心里清楚他非大奸大恶之人。姝姝给姜夫人写信后,开封府从上到下很快就安排了流民造籍分田一事,说明他早就在关注江西叛乱的情况,并且做了充分的准备。
但他迟迟不表态,不助一臂之力。直等到十万流民从江汉平原蹒跚而过,以至延误了平叛战机。
但这不是杨敏之深恨他的理由。他手中的刀一直没有落下,也是在等待流民北去。
真正的缘由是,因延误战机给了赣江王在垂死挣扎中袭击安庆的机会,给金陵城和姝姝差点带来危险!如果郑磐能早一些颁布收容令,指引惶惶流民及早北去,时间点绝不至于如此微妙,差点命悬一线。
当他下达直捣南昌而不是救援安庆的命令时,天晓得他的内心多么煎熬。虽然都做了周密部署,回想起来,每每让他后怕。
这些事就藏在他心底好了。姝姝只需要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妇人,做最尊贵的巡抚夫人。
可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张姝还是悠悠叹了一口气。
杨敏之曾跟她说他已从眉州杨氏出族,并不是顽笑话。侯府赘婿的身份和侯府身后的贵妃和皇次子,亦令他不被天下士林所容。
临行前,婆母说,孤臣是皇权最好用的一柄刀,但杨敏之不止是万岁的刀,更是她唯一的儿子,希望张姝对他好一些。
他只有她了。她才是他的家。她该对他好一些的。
杨敏之洗浴出来,就见到自家夫人捧着个账本伏在炕桌上写写算算,只怕又在算府里的开销。
不禁莞尔:“以后莫再另外给我做水,等我回来用你洗过的也是一样的,还节省些。”
张姝不知道刚想到什么,愣愣的答了一声好,把纸笔和账册放下来,让他坐到自己身前,拿熏笼上烘好的帕子给他擦拭头发。
跟他说,以后他门下的师爷和清客的月银还是由她先出罢。
杨敏之回头看她,笑道:“一毛不拔的小娘子如何又舍得了?”
反正他的月俸已经交到了她手上,她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好了。
“要还的!还要算上利钱!我先垫付,等你发了月俸,他们每月的饷银就从你月俸里扣出来。利钱呢,让我想想......从你的年例里出好了!”
以他的官位,年底的时候京城户部还会另外给他一份颇为丰厚的年例。
杨敏之先是哑然失笑,然后止不住大笑起来,把她从后面拽过来搂到怀里。
“原来夫人又打上了年例的主意,看来为夫一文私房钱都留不下来!下官本不差发月银的那点钱,夫人偏要强迫下官借贷,然后又借机索要利钱,当真是一箭双雕的好算计!”
张姝明眸婉转,掩唇直笑。
“准了!不过,可不许借巡抚府的名头到外头去放高利贷,记得约束好下人!”
她乖巧答道:“夫君,我晓得的!”
“年例下官分文不取,都交给夫人罢了!不过不算作利钱,利钱嘛我另外付给夫人。”
他笑得玩味,含笑眼眸中有慧黠的光芒一闪而过,复变得幽暗燥热,令她耳赤心跳。
又不免好奇,笑嚷道:“你还有体己是我不知道的?”
杨敏之不答话,把她抱到床上,边亲她边解她的衣裳。
“下官以身偿债,别说利钱,下官有多少公粮每晚都交付给夫人,保证倾囊相授一滴不剩......”
他竟说出这般放浪的浑话来,张姝惊得瞪大双眼,伸手捂他的嘴,羞声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
杨敏之从眉州杨氏出族,作为赘婿他并无家产傍身。他和她家里的开销按理说应该由女家承担。若直接跟他说以后由她来负担,以他的傲气必然是不肯的,反正他把俸禄都给了她打理,她就另外做一份账好了,帮他把俸禄存起来。
没想到,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又羞又气,这个人和她不论说什么话,最后总能拐到床事上去。
“姝姝,”他支撑在她身上,柔情切切的唤她,笑道,“这座府邸这个‘家’是我们两个的,就像我们两个人的水乳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分不开的。你不愿意我一个人担负,我依你的便是,但是你也莫要全都扛到自己身上。”
原来他什么都明白。
她娇声回应了一声“夫君”,还想说些什么,被他以吻封住了唇。
转眼间年节将至,这一年走到了最后一个月,京城户部送来杨敏之的年例。
他看都没看一眼,一挥袖子让人直接送回府交给夫人。
衙署的官员们莫不惊掉下巴,巡抚大人在外两袖清风,在内被夫人管得死死的,这官做得好生无趣啊!
金陵城的夫人们反倒对张姝刮目相看,明里暗里恭维她驱夫有术、治家有方,与她越发亲近,都想趁着年节跟她多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