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婚礼那日,明明过了年,算开春了,天却仍旧飘雪。
赵嬷嬷怕姜萝坐婚轿时受冻,往她身上那件真红大袖衫吉服里,又添了夹厚兔毛的比甲。一身大衣裳穿得鼓鼓囊囊,虽显得小姑娘珠圆玉润,十分俏皮可爱,却又太过孩子气,减了几分少女的温婉纤柔。
柔贵妃不满意,握了一下姜萝的手,果真冰冰凉凉,她也怕小孩子家家受凉,只能妥协。
于是,长辈们费心的点便成了姜萝头上的发髻,只有这种高髻在婚礼上才能插尽可能多的簪钗,还合适戴金丝凤冠。不过劳累的人是姜萝,她今天的脖子恐怕要酸胀许久了。
姜萝知道今日是她身为公主出降的好日子,文武百官看在眼里,绝不能丢皇帝的脸面,亵渎皇室的尊严。她做得漂亮了,能为自己加分不少。任何一点皇帝的偏爱,都有功效,能置死地而后生。
待姜萝的乌发上佩好最后一圈珠串围髻,肩上满绣的霞帔也钩好金帔镂花坠球,新娘子终于露面于人前。姜萝不愧是天家的皇女,自带一股雍容贵气,冒领子的绿鞠衣内衬,外罩一件朱红大袖衫,乌发上珠翠环绕,朱唇细牙,明眸善睐,眉心一点红,涂了火似的灼灼,美得令人瞠目失语。
“殿下今天真美。”宫人们叽叽喳喳夸赞。
柔贵妃挨个儿打点了金锞子,“一个个嘴真甜,知道今天有赏,专挑好听的讲。”
柔贵妃膝前第一红人绿绮抿唇一笑:“奴婢们可不止是挑日子,还专门挑人呢!谁不知道娘娘最疼爱三殿下了。”
“哎呀,油嘴滑舌!”
宫里欢声笑语响过一阵,天昏昏时,苏流风就跟着宫人来迎亲了。
郎君大喜的日子,跟着皇婚礼制,乌发包入黑色幞头中,穿大红补子圆领公服,玉带封劲瘦蜂腰,人如湘竹般挺拔,眉目可入画。
苏流风自是风流蕴藉的仪容,观礼的朝臣们一看年轻后生的俊秀面庞,心生感慨,难怪姜萝不嫌苏流风寒门家世,同意这门婚事。这样秀美谦和的男子,宜家宜室,谁看到能不迷糊呢?
因姜萝是帝姬女君,驸马非但不能拿夫纲压她,还要朝她下拜四回才算全了礼数。
对于寻常人家的郎君来说,这样的礼节有点窝囊,但苏流风面色如常,行得不卑不亢,仿佛能娶到姜萝已是人生幸事,再无所求。
婚礼进行得很顺利,送姜萝出宫前,皇帝和皇后分别对姜萝说了点场面上的告诫,林林总总,无非是要好好操持家宅,不可依仗皇女身份恃宠生娇,成日欺负驸马。
姜萝乖巧地应诺,一路上话都很少。
出宫的吉时已到,姜萝本要上婚轿,可就在她俯身入轿前,小姑娘私下细细揪一把手背,皮肉疼痛,泪盈于睫。
姜萝硬生生催生出两滴泪,接着,她回头,奔向皇帝,虔诚俯跪:“父皇,儿臣舍不得您。”
少女没有擡头,地面却湿了几个黑点。
她在哭,如同寻常人家的女孩一样,要离开父母了,对于未知的生活产生难言的恐惧。
不管姜萝此举是不是做戏,这一场父女离别的戏码都触动了在场官员的心。
皇帝满意,他从善如流搀起姜萝,帮女儿擦拭去眼泪:“唉,朕的阿萝长大了,要嫁为人妇了。朕作为父亲,很欣慰,亦很舍不得你。不过苏卿的品行,朕很清楚,他是个不可多得的好郎君,往后你们的小日子一定会过得很美满的。”
姜萝哽咽,又看了皇后一眼:“母后,阿萝也很想念您。今后儿臣不能常常侍奉于父皇膝前,劳您多费心神了。”
姜萝一副家宅和睦的戏码险些把皇后气得倒仰,她强忍下眼底的嫌恶,也挤出两滴眼泪:“傻孩子,胡说什么呢!便是嫁了人,宫里也是你的家,随时都能回来看看的。好女儿,有你这份孝心,母亲心里就很宽慰了。”
皇后识相,知道皇帝爱什么贤惠模样,她就演戏给他看。
果然,皇帝脸上的笑更慈爱了。
姜萝跪地,给父亲磕了一个头:“父皇,阿萝走了,您往后要多保重。”
“去吧,好孩子。”
姜萝起身,怯懦地后退,仿佛真如一团风雨招摇无人庇护的水中浮萍。
姜萝一步三回头,最终被宫人搀入做工精细的五尺红檐轿子。
大红蝶恋花提花缎帘子落下的一刹那,少女脸上的悲伤荡然无存。
姜萝端坐于软榻上,深感疲惫。刚才,她嘴上对皇帝道别,心里想的却是:磕这一个头,将我所有父女亲缘全还给您,往后咱们之间,唯有怨与恨了。
檐轿外,宫人内侍们跟随仪仗队,一路敲敲打打,欢天喜地前往公主府布置好的婚房。
这也表露了另一重意思,驸马都尉入住官宅,以皇女为天,这是君臣的礼制。
命妇与朝臣们也一并随行,赶去府邸上观礼。
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唯有陆观潮肃着一张俊脸。明明他和苏流风都穿着绯色的公服,可是迎娶公主的人却不是他。
望着姜萝那做工繁复奢华的花轿,陆观潮无数次幻想:驸马都尉若是他就好了,他也想看姜萝穿着美丽的婚礼吉服,巧笑嫣然,成他的妻。
只可惜,那不过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
如今,他连做梦的资格都没有了。
无人敢闹公主的洞房。
苏流风没吃几杯酒就被放回了婚房,喉间仅剩的几点酒意,还是陆观潮以上司的官位相逼,执意要向他敬酒,逼得苏流风不得不吃。
那时的陆观潮目露凶相,一句贺词都不说,只一杯一杯递向苏流风,唇齿间挤出一句:“今日是苏驸马的大好日子,你不会不给本官这个面子吧?”
苏流风一饮而尽。倜傥英俊的新郎官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浅笑,客气道:“怎会。”
他奉陪到底。
原本在宴席上起哄的群臣,见他们一来一往闷头喝酒,嘴里没说客套话,都心生起好奇,渐渐的,喧哗声寂灭,只余下二人剑拔弩张、大口咽酒的声音。
仿佛今日必要喝死一个。
陆观潮没了平日里翩翩公子的仪容,眼眶不知是被烈酒熏的,还是其他缘故,潮红了一圈,隐有湿意。
没人能想到陆观潮心悦三公主,他们只当他和苏流风政见不合,故意借敬酒来生事。
这可是天家的婚仪,没人敢闹出乱子。
于是官员们眉眼微动,私下嘟囔——
“礼部的乱子,让礼部官去管。你们手脚快些,拉住陆大人。”
某礼部小官员趁乱抱怨:“凭什么礼部去?我敢拦吗?要是被记恨上,官署里做事还不是会被上峰穿小鞋。”
别的衙门看戏不嫌事大:“既然这样,那就让六部其他官员上。”
“要上你上,我不敢。六部官吏都是各个官署走动的,往后升迁还要上峰举荐,咱们打折骨头连着筋呢,当我傻吗?”
也有人打马虎眼:“乱子是大理寺惹出来的,让五寺的官员去收拾烂摊子啊!快去,反正最后事情闹开了,每个人都要吃瓜落儿,罪当连坐,还不如早早掐灭祸根。”
大理寺正胡杏林不知被谁推了出来,他和驸马都尉苏流风一贯交好,由他出面再合适不过。
胡杏林推不开,只能叹气:“唉,你们啊!”
他们嘀嘀咕咕太烦人了,最终还是苏流风的同僚胡杏林上前架住陆观潮往后拖,他打哈哈:“喝高了喝高了,诸君别介意。”
没等胡杏林把人拖走,陆观潮屈臂,猛地挣开了他。陆观潮动了真格,胡杏林的小身板哪里是习武之人的对手,不过一个肘力,他足下踉跄,立马被推得仰倒进人堆里,好险后边有人接着,不至于跌跤。
破事一堆,还闹了个没脸,胡杏林不肯干了。
“哎哟,脚、脚崴了。快帮我看看,有没有太医院的御医来吃席?快帮我瞧瞧,一准儿肿了!”另一团人立马围住了胡杏林,闹哄哄瞧伤去了。
苏流风知陆观潮来者不善,没人能降住他。
于是苏流风亲自擒住陆观潮的臂膀,低语:“陆大人大闹婚宴,是想被陛下治罪吗?”
陆观潮只是微醺,这句警告还能听明白。他顿时偃旗息鼓不作声,苏流风趁机搀他出厅堂:“我领陆大人到屋外歇歇,正好醒醒酒。”
陆观潮被仇敌一碰,气势仍如打不服的凶兽一般嚣张,他想搡开苏流风,手伸到一半又停了。
他陆家一贯谨小慎微,没必要搭在苏流风身上。
他又瞻前顾后,考虑这么多事了。
陆观潮苦笑,心道:他还能做什么呢?已经太迟了。
“陆大人,当心足下。”苏流风提醒。
陆观潮不甘:“劳烦……苏大人了。”
他颓靡地垂首,任由苏流风领他出屋子。
初春的寒风吹拂人面,冻得一哆嗦,待檐下的红纱灯笼被风吹得晃荡,陆观潮猛然回过魂,缄默不语。
婚事已成定局,阿萝往后是苏流风的妻了。
他好羡慕苏流风啊。
狼狈的儿郎一寸寸萎靡下去,卧在石桌上不说话。
苏流风看了一眼陆观潮,他和他没话可说,只能转身要走。
也是这时,陆观潮擡眸,喊住了他:“苏流风!”
阴鸷遍布一双墨瞳,糅杂许多令人不懂的神情,大多都是怨恨。
“嗯?”
苏流风不疾不徐地踅身,他的态度依旧平和,无波无澜。
陆观潮想,苏流风淡定很正常,毕竟面对他这样的手下败将,他又有什么可忌惮的?
陆观潮挫败极了,他忽然很想念姜萝,忽然开始后悔前世的所作所为。明明姜萝本该是他的,如果他没有想走捷径,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没有被姜敏蛊惑,把那一把匕首刺入姜萝的腰腹就好了。
他悔不当初,但是已经没有当初了。
陆观潮翻身,没有面对苏流风。他屈手肘抵在脸下,蜷缩起脊骨,微微低头。接着,他的眼眶不住发烫,湿濡的眼泪落下,融化了风亭石桌上浅浅覆着的一层雪。
他忍住哭腔,闷声:“你若欺她,我定不会放过你……”
苏流风没有接这话。他不知道陆观潮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装深情吗?还是装好人?
他只知陆观潮很可悲。
“阿萝,比我的命还重要。”苏流风对姜萝珍之爱之,就算不能将感情宣之于口,他也绝不会伤她分毫。
他说完这句,不再逗留,光风霁月的郎君悠悠然走向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