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辞(1 / 2)

长辞

诏丘坐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哑然失笑。

就在这时,得他令再端糕点的弟子也来了,不过这一次换了严温的大弟子。

他双瞳是如墨一般的黑,浑身气质沉静内敛,将一身颇具雅气和朝气的弟子服也穿得黑沉沉的。

且更奇妙的是,他明明面无表情,却能在举手投足的瞬间露出一点愠怒,且怒得很生硬,好像是多加了一层面皮,替别人生气似的。

诏丘心道好稀奇,这师徒俩同时被人招惹,运气真差。

他安安静静放下东西,尽管余光瞥到桌案上溜光一片也不显怪异之色,更不打算多问,垂着眼皮就要走。

诏丘把人叫住:“子潜。”

他记得这弟子是叫这个名字:“你的居室是在何处?”

子潜回道:“回师伯,浮月殿,在舟阁。”

诏丘心道果然,颔首对他说“多谢”,等人彻底走远了,朝浮阳殿最里望了一眼,没见得莫名其妙生气的某位师弟有要出来的意思,只好叹了一口气端着糕点往外走。

顺着明廊拐了一道后,遇到几个搬东西的小弟子,见得他路过,一人抓着十来个灯笼朝他揖了个艰难的礼:“长溟长老。”

诏丘应下,问他们:“这是干什么?”

就有小弟子跳脱,笑着回:“年节结束了呀,我们要将一些东西换下来。”

今日是十七,按理来说他们应该早两日就换,莫浮派的东西再多,也不见得会磨蹭到这个地步,那小弟子很有眼色,又解释:“掌门说了,上一任万掌门和……”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窘得脸红一大片,深埋其首恨不得没见过诏丘,后者不解:“什么?你说,我不怪你。”

那小弟子支支吾吾含含糊糊:“万掌门和长老您遭逢大祸,需有变通来活络福泽,因此……”他觑了诏丘一眼,“挪了年节的日子。”

没听过这个“挪”的说法,诏丘大感稀奇:“哦?”

那小弟子见他真的不生气,稍稍放宽心,声音也变大了:“就是将年节挪到初一十六,而避去腊月的最后一天。”

“所有门人都是如此?”

那小弟子就要点头,被同伴撞了一下,想起来,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是不是,子游师兄从来不过年节。”

诏丘感觉心口被一根细针扎了一下,突然笑不起来了:“那他去哪里?”

小弟子答不出来,诏丘作罢,摸了摸他的头:“去吧。”

几个人就脸蛋红扑扑,蹬蹬蹬跑走了。

凌空山的雪又大了一点,但冬日高挂,如此雪景并不凄清,又因为有弟子往来其中,反而一片和煦祥宁。

可能是这个场景和某一日太像,他反而想起了不明山。

他在昏迷之后并没有立刻断气,可能多多少少带点运气,晕而复醒的严温在满山残败和稀薄微湿的雪地里将他刨了出来,扛在肩上,用自己幸存的不稽剑带回了不明山。

他实在昏得彻底,应该离死也没多远,外事一概不知,偶有了解,也是醒后听齐榭说的。

齐榭说,他昏迷了整整两日半。

褚阳被严温叫过来的时候气得要命,应该很想一脚踹上去,直接将他踹死最好,虽然最后不知道为什么没踹,还留下来给他医治,反正云见山是被强行扭回太山派主持大局了。

诏丘伤得太重,神智混沌,灵海一片迷茫,他最深的一道伤口牵连的地方很刁钻,即便是褚阳,也不敢在知晓他彼时心志的时候贸贸然动手,于是只处理了其他的伤口,然后嘱咐齐榭守着,但凡他苏醒,立即来报。

可能是严温也要赶回门派收拾烂摊子,他蒙着一身伤口醒过来的时候,屋内没一个人。

身上紧紧裹着纱布,布层和肌肤相贴的地方是一片密密麻麻近乎噬骨的痛意,稍有动作,就是令人昏厥的痛楚倾覆盖上,除此以外,还有药膏灼肉,躺了太久,筋骨一片僵硬滞涩,他不过想起个身,后槽牙几乎都要咬碎十七八次,滋味实在难言。

屋内是浓重到几乎要让人窒息的药味,他只要轻轻嗅一下,就恨不得呕死过去,可一张嘴便有血腥从喉口倒灌,如此反复,将他折腾得面色铁青。

这个地方实在难待,他一动一停,又因为不敢大动,小心翼翼滚下床,从什么地方摸了一套忘记具体材质和颜色的衣袍松松裹在身上,勉强遮盖了一身的白布就走出去。

门扇被顶开的时候,隆冬最凶猛的寒风扑了他一头一脸,但好歹让药味变淡了很多,他没多的力气可以再走,只好折回屋内,坐在桌案边挺着脊背。

并不是在这个时候也非要端着架子不可,而是褚阳下手颇狠,缠纱布都是奔着勒死他去的,但凡他弯一弯腰,血肉撕扯,立马能让他滚出痛泪。

他被吹得昏昏然,渐渐有足音压近,因为放得很轻,他没有辨识出来,只在来人对门惊呼的时候望进一双清亮干净的眼瞳。

那双眼睛的主人面庞犹有一丝青涩,眼型尤其讨人喜欢,里面盛着的目光也不是多年后深邃疏离的模样。

有气无力的笑了一下,他招呼:“阿榭。”

齐榭就端着药碗快步跑过来。

他半蹲,攥着诏丘的手指,眼睫抖了一下,似乎不太开心:“师尊,为什么你的手这么凉?”

诏丘平日里一蹦八丈高,声音清朗有力,如今栽了一个大跟头,反而娇弱起来,很轻很轻地回:“可能是风吹久了。”

齐榭要去关门,他不让,邀人坐在自己身边望着深雪出神。

不明山自前几日开始下雪,到那一日都没断过。

一片苍茫旷远间,有一白一蓝两道身影急掠而来。

很难说严温和褚阳看见他是什么反应,可能松了一口气,也可能没有。

褚阳不管他究竟在想什么,将人来来回回看了一通,没说话。

诏丘从来没见他蹙眉那样深重,有些迟愣:“怎么了?”

褚阳身上还沾有雪花,半化半凝,浑身满脸的冻人,手也被刮成了冰条,一抓一戳都让人难受。

他欲言又止,最后说得很委婉:“你……还有一道大伤。”

诏丘捂着自己腰腹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