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务之急?陛下不假思索道:“除世家积弊沉疴,还朝政以清明。”
这兄妹两个话音同时起,同时落,而后都朝对方投去了并不赞同的目光。
杜太傅双眼睁开,烛光之下严肃而认真,问道:“那么陛下,您的外家与后族,皆为世家,您是预备大义灭亲,先拿自家开刀了?况且世家所为,也并不都是敛财弄权的恶事,您要一棒子打死吗?”
自圣上登基,无数人同陛下说,定要好生整顿朝纲,而整肃朝纲先理军务。各地驻军也闻风而动,折子雪片一样涌进来,飞到圣上案头,朝中也议论纷纷,更有甚者,甚至同陛下说出了清君侧这样的话。却从没人问过陛下,他究竟想要如何。
其实也不难想通,他如今说是圣人,万人之上,可说穿了,也不过还未及弱冠,三位顾命大臣压下来,三省六部又从旁掣肘,哪里有他说话的份。
这样的陛下,他的意见重要吗?
这个答案,不言而喻。
可听到杜太傅这一问,陛下还是郑重地点头,正襟危坐,回道:“哪怕千难万难,这件事我也要去做,我受制于人也便罢了,我的妹妹和孩子,绝不能走我的老路。”
朝堂的情形,谁都能看清,可他们都选择不去看它,他们只会选择他们想要看到的,从前或许还要在先帝面前谨小慎微,可现在,他们不怕了。
毕竟坐在高位上的这个人,还没来得及培植自己的亲信羽翼,而大部分朝臣,不过是追随三省六部决策,因势利导,顺水推舟罢了。
“那我们就寻个由头,把他们一锅烩了。”长公主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显然是要快刀斩乱麻,而那认真的神色则明晃晃地写着,她是认真的。
自她阿兄,她一直在想,为何从前三辞四让的舅父变得这般当仁不让,总不能,是忠君吧?
太傅倒没因这言论再叫长公主誊抄论语静心,而是语重心长道:“陛下,为师再教你最后一遍,不是所有的人你都要看透,也不是所有的事,都要有因由。如今你身居高位,你该思考的,是如何让这些心思各异的人有志一同,是如何能处在这些心怀鬼胎的人中间,利用他们各自微妙的心思为你所用,从而达到你的目的。世家如何想从来不重要,皆看你想要他们如何做。”
今上慕衡,不是杜太傅辅佐的第一位帝王,确是唯一一位,让他倾囊相授的帝王,因为若是他那胞妹即位,只怕是要大刀阔斧,狠戾手段肃清朝堂的同时搞得民不聊生。
“陛下,这些话由我说来,确实有些残忍,可眼下除了我,不会再有旁人同你说这些了。我让你看先帝的朱批,并不是让你有样学样,时移势易,你该从中找自己的法子。”揠苗助长而成的帝王,该如何与浸淫官场多年的人来抗衡,就看这第一场博弈了。
只可惜,太傅没能挺到同这兄妹一起,与各怀心思的朝臣博弈,如今还在那蛮荒之地忍受瘴气。
找自己的法子吗?这个问题让她兄妹二人沉思良久,如今她也不算思考出了什么正经主意,而她眼瞧着,她这风雅的兄长,好像是采纳了她那时的激愤之语,要起锅烧油了。
那日雪夜授课,杜太傅说完这一番话,打着哈欠退下去,半句提点都不肯再给了。
老太傅的老把戏,从前讲学时便如此,课题布置下去,便借故离开,留下学生自己解题,连个询问的机会都不给留。解好解坏,全凭学生自己,此事虽是一步不能错,但有杜太傅这一手,倒是让她恍若回到了从前听学的时候,也没那么忧虑了。
从前也是曾如这般绞尽脑汁过的,如今,不过是课题复杂了些,但总有解法的。
那时的兄长,可真是身先士卒,明明夜已经深了,从前只爱红袖添香的兄长,不肯放她归去,硬是拖着她从紫宸殿,挪到了花园里,冬日夜里凉,她裹了三层厚氅坐在石几前,都瑟瑟发抖,兄长却热血上头,喋喋不休。
孝期里祛寒亦不能饮酒,因而石几上的小炉里在煮桂圆茶,兄长卷着袖子往里头放桂花和红枣,茶还未开,已经闻到了甜香味儿。
那是一家人围炉时的味道,阿娘煮茶,阿爷吟诗,她和兄长吃东西,可阿爷驾崩,阿娘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再提不起任何精力,大半个月没出过寝殿了。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的兄长,好像在水中捞月,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是好像都从指缝溜走了,什么都没给他留下来。
她如今,似乎也开始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了。
想在珣儿身上找到阿兄的影子,也想将珣儿养成兄长曾经的模样。
眼前的珣儿朝她招手,“姑母,你在鄯州时也用这样的沙盘吗?好厉害。”
记忆里的兄长却冲她摆手,“阿音,这条绝路兄长一个人走,你往鄯州,无诏不得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