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氏夫人还有气息残存,也就还有一些意识,程浩风天生易与一切有情物沟通,有意识就当有情,或许能以此续上叶氏夫人的灵识,凝于自己灵识,这般去影响秦福。
身体端坐,灵魂却如在沼泽中前行,眼前是浓雾,看不到方向,连花草山石也看不到。
脚陷在沼泽里,用尽全力也只拔腿走了两步。
这沼泽不是泥浆沙土所形成,是说不清的又粘又重浆液。
程浩风要寻那怨恨之气和留恋不舍之气的来源,但沼泽中一片死寂,并没有灵气可聚,没有灵气,那就是没有残存意识。
不对,不对,应当有的!
程浩风不再挣扎前行,而是真诚祷告:叶氏夫人,毁你遗骨并非我本意,我要查明一切,才可使你大仇得报。我憎恨秦逸,但若你愿助我,定会留他一命。你兄长已在设法让秦逸得知更多真相,只要秦逸顺着他舅舅安排,不会受秦家垮掉之灾。秦家所做恶事累积,终将下场凄惨。你若助我,也是助你兄长,还是给秦逸留了一条生路。
沼泽中有荧光一闪,浆液涌动,忽而火热,忽而冰冷,侵袭得程浩风也又热又冷。
床上端坐的身体,发着抖又流着汗,头上还冒着含水汽的白烟。
他难受得熬不住,可仍然凭毅力坚持,沉于意念中没有醒来。
他已感觉到叶氏夫人是有残念留存,定要让残念信任他,并附于他灵识,否则会前功尽弃。
沼泽中涌动的浆液逐渐平静了,一个浅蓝微光的虚影飘出,同时又有一个猩红微光的虚影飘出。
程浩风不再是冷热交加,身体舒服些,他专心观察那两个身影。
“阿福,让我见见小逸,他要五岁了,已经记得清人了,我是她的亲娘啊,求你让他记住我,求你,求求你……阿福……”
浅蓝身影发出幽幽低语,啜泣声令人心鼻酸。
“何必求他?狼心狗肺的家伙,生的儿子也是白眼狼啊!我们的小逸不是那个可爱的肉团儿啦!早被那个家伙教成没良心的东西了啊!死吧!快死啊!死了变成厉鬼报仇!被捆着没法上吊,自刎不了,还不会绝食吗?”
猩红身影尖声吼着,狂乱舞着,扑过去和浅蓝身影扭在一处。
“不、不,我想见小逸!我再求求阿福,我想看看我的孩儿……”
“死啊!死!活得越久越痛苦!”
见两个身影剧烈挣扎又紧紧绞裹,程浩风看懂是叶氏夫人的内心不同态度,要收她意念为己用,就要归一凝为残魂。
程浩风用意念安抚这两道身影,告诉他们,可以见到秦逸,也可以报仇,有可能让秦逸改叶姓,跟叶大舅生活。
淡蓝身影的哭泣声和猩红身影的枭笑声混在一起,她们的身影也融在一起,逐渐变为一个紫红光团。
程浩风试着伸出手,紫红光团飞到他掌心。
端坐床上的程浩风立刻睁开眼睛,运足灵气摊开掌心,一个小小紫红光团真在手中。
程浩风大气也不敢出,小心翼翼用灵气引导,使这紫红光团进到袖里乾坤。
做好这些,程浩风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他让蔡宝光备了水,洗浴过后,只饮了两盏茶,已到日落之时。
暮色初起,秦沐风从羲明山返回,尽管掠行速度极快比步行容易,可也极耗灵气,秦沐风到得廊上就瘫坐椅子上。
“已和叶大舅谈好……”
“不急,先喝茶。”
接过程浩风递来的茶,秦沐风一饮而尽,歇到缓过劲儿,他又进屋收叶氏夫人的遗骨。
夜色笼罩大地时,从望湖楼到羲明山的路上,一辆马车疾驰。
秦沐风飞于马车旁,两个仆人坐于车边,一个在驾车,一个看护棺椁。
那精美的棺椁中,是叶氏夫人的遗骨。
到了崇羲村一个棺材店,驾车从后门进院子,两个仆人离去。
秦沐风发出一道灵符,不久后,从后门进来了两个人,正是叶大舅和叶轩化妆来见。
他们进院后,秦沐风关上门,又警惕观察周围。
为掩人耳目,叶大舅的脸涂得黢黑,还穿了蛮族的衣衫。
他微张着嘴,愣愣看着马车上的棺材,喉头发硬,猛吸几下鼻子,蹒跚走到棺材边,抚了抚棺盖。
“妹妹啊……你小时候那么聪明,都说你比我还强,你没出嫁的时候,帮我做成了几件大事……我以为你那么精明能干,在哪儿都过得好,秦家也是富贵世家,你要嫁给秦福的时候,旁人提醒我多打听秦家……唉,我糊涂啊,我糊涂啊!我只看到你做事精明能干,忘了你毕竟是单纯小姑娘……”
叶大舅说着说着,抽噎起来,仰起脖子嚎了几声缓过气,又捶打着胸口。
秦沐风和叶轩面色哀凄站在一旁,院中没灯,叶大舅的哭声在夜色中更显揪心。
他们没有劝慰,太过悲伤太过怨愤时,发泄一下更容易过了心里的坎儿。
叶大舅拿袖子擦擦脸,想止住泪水,一个大男人痛哭流涕挺难为情,只是眼泪擦不干。
他的嗓子已嘶哑,还且哭且说:“我糊涂啊,你那么仓促跟秦福办了婚礼,也没多给你把把关……我把啥事儿都交给你自个儿应付,我糊涂!我、我……我还贪心……我以为凭你的能力,跟秦家联姻后,我可以得到很多好处……你出嫁的时候,爹娘还病着呢,哪知道他们比你活得还长?爹娘到死都还念叨着你,为了给你淬炼百毒不侵的身体,从小给你泡草药……是想你长命百岁啊,哪曾想你身上的药香招来狼心狗肺的秦福?”
哭诉声声,可惜时光无法倒流,逝去的亲人听不到这些话。
泪水把叶大舅脸上涂的黑粉冲花,白的沟壑,棕的皱纹,一绺绺黑条,秦沐风看着他,不觉滑稽,只感到悲惨。
可是不能久耽搁,被秦家发现可不行。
秦沐风轻拍了拍叶大舅的肩膀,“请节哀。此地不宜久留,早些做要紧的事。”
叶大舅直起腰,拉过叶轩的胳膊按了按:“照我们商量的做,我没力气处理。”
说完,他摁着胸口,坐到院子角落的台阶上发呆。
叶轩从袖里乾坤中拿出一块很大的黑布,裹了精美的棺椁,又在外套上一层普通棺材。
再在普通棺材上撒了些茅草和树叶,驾车出院子,没行多远,有两个大汉迎过来。
叶轩停车,把车交给了两个大汉。
原来叶家不愿叶氏夫人死后还被欺辱,用计得来遗骨,令可靠的叶家人暗中送回枝州,入土为安。
棺材运回枝州,将以叶家未嫁之女的礼仪下葬,立碑用叶大舅安葬夭亡之妹的名义,墓选在父母墓旁边略下方的位置。
从此叶氏夫人与秦家再无瓜葛,愿她忘了遭受的痛苦,在另一个世界,永远陪在父母身边,尽享天伦之乐。
叶轩返回后,叶大舅和秦沐风进到角落小屋,叶轩守在外面。
“小妹脱离秦家苦海,为回报你们,我讲两个秘事。”叶大舅的心情平复了,语调舒缓讲道,“秦福伤重难治,成了多年病体,你们才有机会查到旧事。他对伤他之人有无解的恐惧,当年打伤他的是族妹叶落秋,你们或许可以利用这恐惧震慑他,乱他心智。”
秦沐风点头记下,这叶落秋是叶轩的姑姑,也是叶家目前功力最高者。
“还有一个秘事,叶家多次细查透骨香,终于探到秦家是把人骨浸香磨粉,再来制作,实际上透骨香不是把骨粉掺入香料中,极可能是香料浸润了人骨之后,再烘烤滴流油脂。用油脂来制香,更接近正确制香方法。要怎么操作,叶家还是查不出来,你多试几次,或许能行。”
秦沐风将这些话在脑海中回想几遍,记得更牢。
互道告别,秦沐风赶回望湖楼。
将所知的关键点写下,再和程浩风研究,程浩风想出行动之计,秦沐风也想出可行的制透骨香之法。秦沐风立即动手制香,先用骨头加香料,再浸润,再烘烤,如此反复几次,得到的香膏,很接近于秦福描述过的透骨香。
为了瞒过秦福,那些加的材料,烘烤程序,取香膏手法,还要去试试。
秦沐风不眠不休,先用人骨制作,后来改用别的材料,最终采集含香料的油脂冷凝做成半透明香膏。
但这香膏还有淡淡腥味,不是透着冷意的清香,经过多次尝试,在八月初六的晚上,制成了非常像透骨香的香膏。
当然只是像,但并不是。
用的主要材料也不是叶氏夫人的遗骨,用的是义庄无主尸骨。
为表对这些无主尸骨的谢意和敬意,秦沐风没有马上去送样品,让蔡宝光买了棺材,又出钱办了仪式安葬那些尸骨。
夜色沉沉,秦沐风和蔡宝光站在不远处,看请的人挖坑下棺。
他不便露面,可要监督请的人认真做事。
蔡宝光看他神情庄重,问道:“全是些没家没业的尸骨,用草席裹去乱葬岗也可以。没必要这么费事,死了也看不到有没有好好安葬呀。”
“有必要,亏欠他们,我心境有缺,难得圆满。”
弯月在秦沐风眼中映出柔和的光,俊美的脸上写满悲悯。
蔡宝光傻笑两声,静静站一旁等下葬之事做完。
那边办事完,秦沐风转身朝望湖楼去,蔡宝光赶紧跟上,跟随的步伐非常坚定。
回去后,秦沐风拿样品对程浩风讲:“可以多制这香膏,不用人骨也可以制。”
程浩风接过装样品的小瓷罐,揭盖即有香味扑鼻。
香膏是半透明的米白色,细腻光洁,嗅了嗅味道,清香如花香,半点没有骨头油脂的骚腥感。
“这样品用了人骨?”程浩风微微皱眉,“看不出来,也闻不出来。秦福会不会以为你用花瓣加香粉做的啊?秦家为了制透骨香,发生无数惨烈的事,你还说不用人骨也可以做?”
秦沐风肯定地说:“透骨香是要用人骨中一种我还没弄清的物质来制,而人骨中有的这物质,别的兽骨中也有。”
兽骨可以制透骨香,甚至虾蟹壳也可以,另外要有阴寒之性,是人骨中附着的鬼气。
要搜集很多鬼气,时间不够,秦沐风要去乱葬岗搜集怨气,那与人惨死的鬼气相似。
程浩风赞许地竖起了大拇指,秦沐风又说:“若是有一年时间,再有充足的材料,我或许真可以制出透骨香。并且不必那么残忍伤害枕边人,就算不用兽骨,多寻海边贝壳也提炼得出香膏。”
程浩风摇头叹息,又忍不住露出酸涩笑意,“要是秦家几代掌家业的主枝男子们,听你这般说,是要痛心后悔,还是会遗憾少了个虐杀妻妾的理由?”
秦沐风叹了几声,没有回答,只是苦笑。
他们为那些枉死的女子惋惜悲叹,秦福只急切盼着要服用透骨香。
盼到八月初七傍晚,听老仆禀报,秦沐风求见,秦福高兴得转了两圈,再压下满心兴奋,神情严肃迈着四方步去议事厅。
吩咐护院在门外守好,关了门,秦福略显傲慢地看着秦沐风。
秦沐风恭敬捧上装样品的小瓷罐,秦福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握了握拳,不太在意般缓缓坐下。
坐定后,接过小瓷罐,抬手示意秦沐风也坐下。
他的动作和神态淡定到有些淡漠,但仍然掩饰不住眼底热切的光。
捧起瓷罐,他的小拇指挑了点香膏在指尖,嗅了又嗅,他的眼睛越来越亮!
像,非常像!
像得和秦家留存的少量透骨香没有差别,值得冒险一试!
顾不得再装了,抠了一块香膏在掌心,也不管秦沐风还在旁边,他两手搓匀了香膏,闭目运灵气炼化香膏。
秦沐风看他两手平放椅子扶手上,摊开掌心,有暗红的灵气光在掌心流转。
片刻后,他全身皆发出浅浅的暗红毫光,他的唇角微翘,眼皮微动,如在美梦中。
秦福的确是在美梦中,用香之后,先感到头晕乎乎的,不舒服得想睁眼停止炼化,哪知很快心中泛起难以形容的甜蜜迷醉感。
他到了与叶氏夫人初见的花林中,如花笑颜比花更美。
是被类似透骨香的幽幽香味吸引停住脚步,但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秦福的确心动了。
可不知为何,她还是鲜丽娇嫩的少女,秦福已衰老了。
秦福比同龄平常人年轻,可毕竟不是少年。
这让他有些自惭形秽,“娘子,你莫要嫌我老,等我修成天仙,重返少年。”
叶氏夫人轻笑摇头,是不嫌弃他的吧?
为什么耳边又有粗哑的声音在吼:“嫌,嫌弃你!嫌弃你这个老混蛋!”
秦福双手乱挥,想挥开那刺耳的暴喝声。
没有挥走,那声音还更大了,秦福挥动得更猛,突然睁开眼睛。
眼中没有少女,是叶大舅悲愤的脸,那胡子也带了怒意和恨意。
秦福揉揉眉心,分不清到底是在梦中,还是已经醒来。
叶大舅扯着他的衣领质问道:“秦福,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想我妹妹啦?害我妹妹死得那么惨,你还好意思回忆从前?”
是在噩梦中?秦福晃了晃头,叶大舅的样子看得很清楚,听觉嗅觉全在,还看到秦沐风坐一旁冷冷观察,不像梦。
要说是醒的,手脚又发软不受控制,灵气更聚不起来,秦福吃力推了叶大舅一下,没推动,这叶大舅功力很低,不可能推不动啊。
秦福头脑混乱又心慌,叶大舅继续质问着。
“我那傻妹妹对你掏心掏肺啊,她有哪里不好,你把她赶回娘家也行啊,你咋忍心把她折磨得那么痛苦呀?”
秦福翻翻白眼,两手使劲再推,他头脑木木的,难以思考,但也反应过来是中计了。
“还敢对我翻白眼?”叶大舅狠狠抓了秦福的眼皮两下,“我们叶家不缺钱,哪怕退了彩礼,嫁妆也留在秦家不要了,我们拿一笔钱赎我那傻妹妹回娘家也行,你干嘛要害得她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