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子
女娘的心像六月天,六月的天气也像喜怒无常的女娘。他们下山时,天空乌云密布像要下雨的样子,到了山脚下荷塘边,云霭消散又露出晴朗的天空。
荷花盛开,满池清香。缠绵的民间俚曲从茂密的荷田里传来,“妹呀哥呀”的,字句有些听不太清。
几叶轻舟从碧绿的莲叶间翩然驶过。是几个采莲女在无忧无虑的歌唱。
亲卫喊住一个采莲女,使银钱赁条小船给自家公子和夫人游玩。
“一会儿要下雨呢,再加半贯铜钱就能租我家的木篷船,哥哥们莫得让您家夫人挨了雨!”
采莲女停下手中动作,朝岸边笑问。
话是冲亲卫说的,羞涩笑容却大胆的飘向杨敏之。
亲卫请示大人。杨敏之对采莲女的多情秋波视若未见,偏头问夫人的意思。
张姝说,像采莲娘子那样伸手就能碰到荷花和莲蓬才有趣,坐有篷顶的船有何意思?
让亲卫多给了采莲女半贯铜板,依然租了一叶扁舟。
采莲女喜盈盈的接过银钱,朝张姝欢喜道谢。转身朝其余的采莲女们颓然摆手摇头。荷塘里响起女娘们的哄然大笑,快活极了。
采莲女回头又望了一眼杨敏之,摇头笑了笑。
这个头戴南华巾身穿黑纱氅月白袍的俊美书生,衣袂飘然如羽,恍若谪仙夺人眼目。比修道之人多了些凌厉锋芒,只有对着身边同样一袭道袍纱衣的娇媚少女时才一脸柔情。
他们两人站在一处,互相都只看到彼此,眼中再无旁人,好一对神仙眷侣。
采莲女忘却一时兴起的多情心思,撑篙回到小姐妹中。歌声从几个采莲女的喉中悠然唱出。
“青青草,莲间蓬,妹妹爱哥羞开口,莲子心苦菱角甜,哥哥爱妹如花美,残荷到秋露珠儿滚,泪珠儿滚……”
这回张姝听清楚了。好美的一支曲子呀。
耳朵听着美妙的歌声,眼前是一片盛开的荷花,静待有缘人的采撷。莲梗被莲蓬压弯了腰,径自垂到船上来,让她不费力就采到了一枝饱满的莲蓬。
剥开莲蓬的皮,从孔里露出洁白的莲子,喂给杨敏之吃。被他含住手指头在口中摩挲轻咬。
张姝从他口中摆脱手指,把莲蓬扔到他怀里命令他剥。
杨敏之从莲蓬里剥开莲子,微笑着喂到自己嘴里。眉梢挑起,促狭看她,两点明亮星光从深邃的眸中闪过。
她原本是想让他剥好了喂她的,他却自顾自吃上了。她小脸一板,张嘴就要嗔他,坐在对面的黑氅道袍俯身而来,将她拉到怀中吻住她的唇,把一颗莲子推入她口中。
采莲女们还在荷叶间悠然歌唱。花叶晃动,张姝抛却了羞臊,仰头以同样无惧的热情回应情郎热情的吻。
无辜的小莲子就像一颗小皮球,被两边唇舌推来搡去,随着落败的一方和小巧香软的舌面一起被勾住被品咂吸吮。
莲子在两人的唇齿间发酵出微微苦涩的味道。
他们曾共同品尝过一颗饴糖,甜腻直浸入心间。
然而她却更爱这颗清苦的莲子。
尽管此时不合时宜,张姝还是不由自主想起垂在道观厅堂中的手书条幅,还有瓷瓶里的杜鹃花——刚被有情人从悬崖上采下来就奉给了心爱的女娘。
华沁应该也是心悦姜郎君的吧,否则不会把他的字和他摘给她的花供到堂中。
但是华沁和姜宝郎相去悬殊的身份和地位注定他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就如同曾经的她和他一样。
其实那时在他向她表白的那一刻,她的心就已经沦陷了。她口中拒绝他,眼里却流下了泪,想必如这颗莲子一般苦涩。
然而她又是何其幸运的。被他牵着拉扯着踉踉跄跄的往前走,终于还是走到这平坦的一碧万顷中,与他恣意相吻相拥。
酸热的泪从她眼眶里滚落出来。
杨敏之托起她的脸,她泪中带笑的眸光像一个旖旎的旋涡把他吸住,他呆呆的擡起手给她拭泪。
她笑了,打断他的动作,扑到他怀中继续刚才未尽的吻。
唇舌嬉戏间莲子早已掉了出来,此时两人的唇中都混了她的眼泪,有些苦,又有些甜。
杨敏之只觉快被怀中人儿激涌的爱意淹没。无论亲吻多少次,都给他带来初次般的悸动。如雷的心跳盖过了天空中突然敲响的闷雷,炽烈的脸庞比她抚过的荷花还要红。
“哈哈没羞没羞!真没羞!”忽地几声大笑,在荷塘岸边杂乱作响。
靠岸边的一块平展的石头台面上,趴卧着一大一小两个童子,两手托腮饶有兴味的看着他俩。
张姝轻呼了一声,羞得把身子埋到杨敏之怀里。
杨敏之顽劣之心忽起,大笑:“我亲自家夫人何羞之有?尔等顽皮小子当非礼勿视!还不速速回避!”
说着明目张胆的朝怀中颤瑟的少女发髻亲了下去。
孩童没想到这两个男女如此不知羞,惊叫着从石头上跳起来,大的又惊又臊的喊“爹爹快来”,小的凶巴巴的拿手对着杨敏之一指,哼道:“不知廉耻不害臊!我叫我爹爹来拿你们!”
“若知廉耻,你爹爹哪来的你们两个小顽物!”
杨敏之随口调侃两个孩童,把张姝从怀中扶起来坐好,撑篙朝岸边靠拢过去。
天空中闷雷滚滚,乌云又聚拢过来,眼看真的要下雨了。
两个孩子以为他靠岸是来找他俩算账的,吓得一边喊爹一边逃之夭夭。
转眼间下起雨来。
杨敏之举起一片巨大的荷叶顶在张姝头上,两人嘻嘻笑着往前跑。
没多远前面露出一个可供行人躲雨的茅草棚子。
两人手挽手闯进去时,已经有一行人在里头。
一个二十多岁的端丽妇人坐在堂中的条凳上,正温柔轻拍怀中幼儿的后背哄睡。妇人身边仆妇婢女林立,有的侍水,有的拿着汗巾子等用物等着伺候。
看这一行人的衣饰打扮,像携眷出游的乡绅夫人一家。
两人敛起玩笑之色,悄然站了进来。张姝朝乡绅夫人微微屈膝行了个礼。妇人也勾起唇角朝她露出一个客气温婉的笑容。
夏日的暴雨中带了些凉气,杨敏之把自己的黑氅脱下来覆到张姝肩头。他的衣裳上也打湿了雨渍,只能说聊胜于无。
乡绅夫人朝身边的仆妇低语几句,仆妇颔首从他们随身带的包袱里取出一件颜色素雅的披风,走到张姝跟前说她家夫人送与她避寒。
张姝愕然转头,乡绅夫人轻抚怀中孩儿朝她点头微笑:“小娘子体怯,淋雨着了寒就不好了。”
杨敏之朝乡绅夫人拱手致谢,把披风搭到张姝后背。她看到披风上的花色,愣了一瞬。愣神的功夫,杨敏之拿披风的带子在她胸口打了个结。
“我自己来就好了。”张姝跟他低声说,四只手碰到一起,一双纤手被他握住。
她红了脸。她虽然时常和他亲昵,都是在无人之处,哪敢像他这样旁若无人。
乡绅夫人怀中的幼儿忽然哼唧了几声,奶声奶气的哭起来。仆妇忙要伸手去接,夫人摆了摆手,起身抱着孩儿在棚子里踱步慢走。
张姝从杨敏之掌中脱开手,走到夫人面前看她怀中的幼儿,是个圆圆脸粉嫩嫩的小女孩儿,正闭着眼咧嘴哼唧。她微笑问夫人孩子多大了,夫人说两岁有余。
张姝遂夸幼儿长得乖巧美丽。
幼儿听到母亲和别人的谈话声,睁开眼睛看到一张比仙女还好看的脸庞,顿时停止了委屈瘪嘴,向她伸出两只肉滚滚的小手。
乡绅夫人惊奇的对张姝说:“小秋怕生,还从未主动让家里之外的人抱过。”
仆妇也在旁边笑说,娘子面善长得又好看,讨孩子喜欢呐。
张姝迟疑的朝小秋伸出手,跟夫人说可以抱抱么。
夫人笑着把幼儿递到她怀中,她小心翼翼的接过来,几个仆妇忙将这一大一小围绕在中间,怕她抱不住掉下来。
杨敏之走了过来,好笑之余又有些惊奇。他们在杭州时,江七娘家的两个双生子也软糯可爱,姝姝总怕摔到他们没敢抱过。今日碰到一个陌生的夫人,居然愿意抱人家的孩子。
莫不是不喜欢男孩儿喜欢女孩儿?
走到她身边,在她耳边低声道:“喜欢我们也回去生……”
他以为他声音小,棚子里的妇人们都听见了,纷纷掩唇轻笑。乡绅夫人也微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