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晴的叙述停在了昆役坠湖,但玄司尘却自动补齐了剩下的记忆。
“你不知道他有多想看到你登基的那一天。”晴道。
话音一转,晴又冷笑道:“不过啊,他这样的人本就该溺毙在一泊湖水里,不值得任何人吊唁。”
好浓烈的排斥。
.玄司尘想起来许律传给自己的那几句话,之前他以为那是昆役的意思,现在看来,一切都是晴的意思。
玄司尘扯动嘴角,嘲讽一笑:“晴先生,说了这么多,你不过想表达我们都是昆役的个人意志产物,我和你都不是本我。”
明明没有出声,面前的电子音频条却似乎波动了一下。
玄司尘温笑:“惊讶么?你一个刚有意识不久的东西,竟然一开始就开始思考什么是本我,这个问题让你很痛苦吗?或者你懂什么是痛苦吗?”
像是什么刺痛了它,模拟出的声线骤然拔高:“我不觉得沉迷于躯壳带来的感官刺激,就是你所谓为人的优越感。”
晴道:“玄光潋,你还记得自己有多么讨厌被情绪支配吗?多巴胺的登顶时刻,让你短暂地忘记了对自己的厌恶吗?现在,你还能戒断性刺激带给你的快感吗?”
说到最后,他自认为已经取得了胜利。
它嘲讽咬磨出两个字:“人类。”
人类,这最脆弱也最强大,最富有潜力,也最不可能逃脱轮回的生物。
早在哲学启迪之初,就有人一针见血地指出人不同于禽兽,是因为他具有两种特殊属性:自由意志和自我完善能力。而这种特质恰恰是人类进步与不幸的根源。(1)
如果有什么是超越人类的存在,那一定是人类创造出的带有洞悉性却不被原始情绪干扰的人工智能。
历史规律一定会证明,它一定比玄光潋本身更加完美。
玄司尘神情神秘莫测,深感自己现在脾气真是好得不得了,连对方踩在他头上舞都能面不改色。
他被自己逗笑了,冷嗤了一声,动怒的表演痕迹很强:“你知不知道,和一个人谈论性话题是很不礼貌的,朕和你很熟吗?”
他挑了挑眉,像是觉得无聊:“昆役,朕问你,你有没有对贡级云坠楼重伤而后悔?”
晴的音频条又波动了两次,一次是玄司尘叫它的称谓,一次是贡级云的名字。
玄司尘不会给它组织语言的机会,接着就道:“你想杀的何曾是他?作为你作品的破坏者,辛兆池才是让你恨得牙痒痒的存在,他让你千里之功毁于一旦,那天,你在等辛兆池上电梯,可开门却是贡级云,你懵了吧?”
“可贡级云是谁?是那个真心实意帮助过你,第一次让你感受到关注的人,你在等他的视线重新回到你的身上,可偏偏,在你之后一个叫玄光潋的人代替了你的位置。”
声频条开始肉眼可见地波动,它像是真的有了浓烈的。像人一样恼羞成怒,它像是急切地想酝酿出什么话来。
玄司尘没有留下一个空隙,他缓缓启唇:“那一刻,你是不是生出了杀死朕的想法?”
晴骤然归于平静,像呼吸滞停的死寂。
“可朕是你最完美的作品啊。”玄司尘长叹一声,像是为他叹惋。
“贡级云发现了你的存在,他有100种铲除你的方式,他念着旧情给你机会,也会带着感情将你彻底产灭。你怕到了极点,冲动,让你害了他。”
他刻意停下来强调了“冲动”二字,不知他是什么恶趣味发作。
“昆役已经遣返了。”晴道。
它像是一直坚守着什么,声线冷静中有一种压抑。
玄司尘轻轻一笑:“别紧张,我现在不是想跟你追究贡级云的重伤,他要是真这么死了,才是对你最大的折磨。”
风轻云淡揭过,玄司尘却将一个毒瘤深深植入了晴心里,那就是——它永远无法摆脱昆役留给他的灵魂,他成为不了完美于玄光潋的存在。
不过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第二人,有晴这么了解玄司尘。了解到,玄司尘在念出每一字句话是的心跳,脉搏,呼吸,他都了如指掌。
晴太知道怎么治住他了,它冷笑道:“你若是想嘲讽我,最好换个逻辑,因为我杀贡级云是因为他的威胁性,你跑来和我对峙,不过是因为你知道辛兆池为了你打算一换一。”
谈到辛兆池,玄司尘果然锋芒降了下来,晴似乎提到了他最不愿提及的软肋,玄司尘的脸色差的要杀人:“朕自己的因果,自然轮不到别人来插足。”
晴嘲笑:“你想保护他?用什么?你可笑的爱情?”
“……”玄司尘和它对视。
他清晰地知道,现在外面有多少人在追缉他,也有多少可能,他们会回过神来拿辛兆池下手。
而今天他能钓出晴,不过是这盘棋下到了最后,晴作为承载昆役意志的产物,已经达到了塑造者本人都无法企及的成就。
虽然他是那么地排斥自己的塑造者。
而根据这个人工智能对自己同样清晰的厌恶,玄司尘大概能猜到它的最后打算。
作为时空所系统管家,只要没有玄司尘戳弄是非,就不会有人来怀疑他,就算玄司尘要来插手,只要让所有人认为玄司尘不可信,就一切万事大吉。
退一万步说,作为一个劣质品,玄司尘的立场也决定了他不可留。
无论是嫁祸还是污蔑,料理了他这个最大的隐患,收拾辛兆池简直易如反掌。
等时空所再无人与它抗衡,它的野心会驱使它将侵略盯向外面的世界。
因为这就是玄司尘会做的事。
为了验证这套逻辑体系的精美,它一定会重践玄司尘的老路。
他自嘲笑了笑,看来自己的对家真是慧眼独具,玄光潋这种恶劣的生物果然就应该被消灭。
虽说对方马上要统治世界,而自己形单影只,根本无法对量子对手产生任何伤害,但他似乎看起来,并没有很焦急。
反而悠悠问道:“晴先生,你以为你我二人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晴很不情愿回答:“我是脱开一切束缚,最自由的意志。”
玄司尘却道:“你如果真的自由,就不该选择成为玄光潋。”
“你在把自己的情绪投射在朕身上时,得到属于你的关注了吗?最后反倒要和朕一起背上种种因果的枷锁。昆役,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晴的声频条烦躁地跳动。
“你还没感觉到吗?你是不是我,颈环已经告诉你了。我这人不是对自己的一切都深信不疑,要说世界上最讨厌我的人,一定是我自己,昆役,你没想到吧?朕和你是那么的不同。不同到,沾上朕的一点因果,就会让你以往的认知体系全面崩盘。”
如果你还有自我的话。这句话玄司尘在心底道。
“早在你遇到贡级云的时候,他就已经与你坦诚相待了,他看到了与他完全相反的你,并且愿意敞开心扉接纳你的所有缺点,但你没给他这个机会。你对贡级云的防备与猜忌,超过对他的所有崇拜。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就是,你永远也学不会如何靠近一个人。”
孤独已经生长在这个人身上,像蒲公英一样播种在他触碰的每一寸土壤。
“你自诩感情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却忘记,最需要感情抚慰的其实是那个十五岁家破人亡心如死灰,跳湖了断的少年。你根本没有关注过他真正想要什么,你看着十五岁的自己越沉越下,你甚至没有像朕一样拉他一把。”
玄司尘叹息,昆役啊昆役,你还不如一个外人爱自己。
像是心中的怜悯被读出,这世上最恶毒的感情让晴勃然大怒。
它像刺猬一样炸开:“你懂什么感情?你不会真以为自己能和辛兆池两情相悦吧?你是喜欢他的皮囊,还是他本人呢?”
“玄司尘你别忘了,早在你拜相之前,你就失去了感受一切情绪的能力!你有真心实意去爱一个人的能力吗?”
“……”
真不愧是到位的仿品,扎刀的位置都是那么精准。如果彼此的攻讦具象化,两人都已经千疮百孔。
玄司尘面色苍白,他像是被卸下了毕生的傲气,他第一次低头,审视自己,发现原来他是那么地无力,发现他能改变的其实很小很小,他看似一生舞权弄术,游走风口浪尖,其实不过是在顺势而为,没什么通天的本事。
他伤害了很多人,他仗着自己不会受到内心的谴责,用洒脱掩盖了很多冷漠的本性,在需要去挽留一个人时,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信用,这无疑是难以弥补的缺憾。
不想失去是沦陷的开始。
玄司尘经历了无数诘问,或来自他人,或来自自己,都在确认:“你真的喜欢他吗?”玄司尘动摇着回答:“也许吧,可能吧?”
他一次没有正面给出答案。他不是怀疑爱情,他是怀疑自己。因为他在自己这里也失去了信誉分。
甚至于,晴问起这句话,他下意识也想左顾言它。
他沉默了很久,忽然站起身,向操作台走去。抄起椅子狠狠一砸,操作台表面訇然破碎,露出狰狞的内核。
任举止再疯狂,他面色仍是那么冷静。
终于,他缓缓道:“喜欢他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朕见过太多受欢迎、有实力的人、优秀得耀眼的人,他在里面固执得最突出的,也是最容易做蠢事的那一个。”
“和朕一样。”他补了一句。(2)
他最后凝视这个对手。
也是在自己记忆中,注视那个眼里有光专注赤诚的男人。
他挥起重物,像是宣誓:“我爱他,我想他一直有机会做蠢事。”
歪斜的金属椅再次落下,中枢系统彻底瘫痪。晴的最后一丝怨气消失在这个空落的操作室。
这不是他们的最终结果,晴是量子幽灵,它会游走在庞大的网络世界中,除非出现一个狩魔师。
玄司尘按照自己预算好的行动,也清楚知道自己选择这条路,意味着什么。
他很抱歉,总为那个爱着自己的男人带来一系列的困扰,但他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他将对口对接,发送消息后,开始等待。等待最后的齿轮运转。
刚才的话还没说完。
无论是那人坚守自己信念留在江卫谷,还是放弃一切孤身来寻他,或是今天,宁愿自己抗下一切。
他都愿意拥抱那个天真的灵魂。
也愿意——为了他做同样的事情。
玄司尘像是笑了,他看着腕间银光闪烁的铭牌,细细摩挲着“辛兆池”三个字。像是用心感受,缓缓闭上双眼。
那个从混沌原一直电闪雷鸣的风暴,终于再这一刻,抵达大洋彼岸。
刀光剑影回溯过去,二人终于将对准彼此的刀尖同时收回,对准自己,毫不犹豫扎下。
爱情是一个难以背离的血契,它引诱作茧自缚的人为此发誓:要余生为了这个人,献上最虔诚的祈祷,祈祷时间无限不可估量,祈祷生命延续契约直到永远。
玄司尘长叹:“辛随,这次朕的回答,你总不会再怀疑了。”
*
轰——
中枢操作室被破开。一群人慢了半拍反应过来,攻入自家最高保密基地,发现这里已经人去楼空。
“报告!嫌疑人已经先一步逃逸!”
“受理所中枢系统被破坏!”
检查一番,缉查队员失语惊叫。
“这!”他们慌了阵脚,“报告!嫌疑人盗取中枢系统接入点秘钥!防护!防护!敌人有可能从网络入侵!”
“……”
辛兆池是跟着最后进入的,他看起来沧桑了很多,对一切都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