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还是苏流风早有准备,他当即说了句隔壁肇州百丈县的方言,道:“实不相瞒,我们其实一直住在肇州,只祖坟留在干州金阳村。听闻今年水患厉害,怕淹了祖宗,特地赶来看看,若是完好,便做道场法事,再迁回肇州。”
车夫一听便懂了。这是做生意发了家,因此族中本家人就跑到了外地落地生根。哪里像他,生在这,死在这。
他叹了一口气:“那你们得尽快瞧瞧去,山洪一冲下来,别说坟包了,就是房屋都塌了。今年的洪灾尤其厉害,死了不少人呢!”
姜河听了半天,适时插话:“您说死了不少人,可我看着坊市街巷里也没有哪处被山洪侵扰的痕迹啊?”
车夫:“小郎君哪里知道这些地方官的手段,如今你们在的这个金鼎县住了罗知府,自然要把河渠堤坝巩固得结实,罗府这座龙王庙,大水怎敢冲呢?别的县城可就没这个运气了,知县念着百姓的话,会驻一驻防洪的堤坝;不念着百姓的话,就任由山洪漫袭,好多讨两年赈灾银。只可惜,这些赈灾粮也进不了百姓的粮袋。”
说到这里,车夫的声音忽然闷住了,他哑道:“先前有个年轻的周知县不信邪,想要修建河堤,然而赈灾银一发下来,落到他手里便所剩无几了。他把这事儿公之于众,召集了村民和罗知府闹了一场,罗知府扛不住那么多民兵闹事,又拨出了一些银子。原以为有钱了能防洪涝了,还没出三天,这个周知县就淹死在湖里了。咱们小老百姓嘛,心里都明白。周知县水性好呀,还救过溺水的孩子呢,他怎么死的?猜也是被人按着头,活活被水呛死的。”
这一通事听得姜萝心情沉闷,她问:“没人查周知县的死讯吗?”
“这怎么查呢?水就是入了肺腑,明面上就是淹死的,没人管得了啊。”车夫又道,“还有那些跟着周知县闹的民丁,一个个被罗知府冠上‘饥民闹事、意图造反’的名头,全拉去砍头了。民死了,官也死了,谁还敢讲话?老朽我也是活腻歪了,竟和几位贵人说起这事儿,实在对不住啊。”
姜河手掌攥得死紧,难怪皇帝要他来探查地方,君王的嗅觉果真敏锐啊,一看差遣地方的知县死了,立马知晓当地有蹊跷。
姜河若是没来,又怎会听到这些惨事?又怎会知道富饶的京城以外,还有那么多百姓衣不果腹、挨饿受冻?
姜河道:“阿爷不必道歉,这事儿谁听了都气愤。”
苏流风叹息:“劳烦您送我们到贩菜集市附近的食铺。”
许多百姓会把自家的菜啊日用的物件啊,带到县城里赶集。若想贴近当地百姓的日子,便要去他们常来常往的地界。
车夫:“好嘞。”
苏流风又道:“阿爷,如今朝廷里委派的官差来了,那些贪官污吏定会得到惩治。”
车夫将信将疑:“可是我听人说,来的钦差都是皇子公主还有朝廷大臣,这些达官贵人能为咱们小老百姓着想吗?怕不是官官相护……”
姜河毅然道:“阿爷放心!天家的皇裔,哪里是地方官能压得住的,皇帝特地派自家儿女来督查,就是要震慑地头蛇,咱们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姜萝也是这时才明白皇帝的用意——唯有皇家子女去办差,才不会官官相护,皇帝纵有千般错,对待百姓还是好的。
“要是这样,我也安心了。”车夫这才记起自己义愤填膺讲了不少罗知府的坏话,又想到车里头都是同道中人,大家都说了大官的不好,论罪都得连坐,那他也就不怕他们会向官府告密了。
马车停在了食肆门前,苏流风亲自沽了一壶酒,买了一包吊炉烧鹅肉递给车夫大爷,让他吃点喝点暖身子,他们恐怕要耽搁一段时间才返乘内城。
车夫诚惶诚恐接下,心里感叹富家子弟也有好人呐。
干州气候潮湿,山林环绕县城,夜里吹来的风都卷起一丝丝霉湿味。姜萝瞥一眼积了雨水的坑洼地面,知道今日也下过一场雨。
夜深了,两排蝎子尾屋脊砖砌楼房林立,像是没住人,黑峻峻的,唯有食铺尚且点灯。
冷色的烛灯照出被雨水泡湿了、黏在地皮的白色纸钱与黄色符箓。可见白日里有送葬队伍经过,这些道场法会所用的物件还不曾清理干净。
一侧还有妇人抱着襁褓里的孩子,攒了一盆炽炭,为死去的亲人烧冥钱与沟通阴阳的表文。
姜萝有点发憷,不自觉攥了一下苏流风的衣:“先、夫君,这么多纸钱,是不是死了不少的人?”
情急之下,姜萝险些在姜河面前喊漏嘴,喊成了“先生”。
“殿下别怕。”苏流风眉眼凝重,悉心安慰姜萝。
姜萝怎么都没想到,离开了繁华的城中区,稍偏一点的平民住处竟是另一番人间炼狱。民不聊生到这个境地,罗知府竟还敢妄图蒙住他们的眼睛、耳朵,他罪该万死。
苏流风领着奄巴了的两株皇苗儿进食铺里吃夜食。
他好声好气劝:“四公子、三小姐,多进一些吃食吧。若是你们饿倒下了,又有谁能解救这些灾民呢?”
苏流风说得在理,姜萝渐渐活了。她招呼店掌柜,问:“你们这里有什么拿手的菜吗?”
店家掌柜是个年轻的寡妇,她见姜萝他们细皮嫩肉,指上也没有务农出来的粗粝茧子,猜出几人是朱门里的贵人。毕竟这个时候,哪里还有百姓能花销得起食肆里的吃食,也就金鼎县的官大爷才手有余粮能偶尔光顾一二。
掌柜道:“今日是鬼龙王娶妻的日子,听说鬼龙王怕盐,几位客官要不尝尝金鼎县城的咸鸭蛋,各个青壳、蛋黄漏油,佐粥滋味一绝,也好祛祛煞气。”
这样森冷的夜晚,偏偏店家还说起鬼神,姜萝不由起了一身鸡皮栗子。
她毛骨悚然,下意识抚了抚手臂,嗔道:“鬼龙王?这是什么邪神?从未听说过呀。”
姜萝知道佛学倒教会有许多上供的神佛,每一尊神仙的诞辰,民间或是皇宫里都会摆宴庆贺。
可是“鬼龙王”一听就很邪乎,有正神不供奉,拜那玩意儿作甚?
思及至此,姜萝又看了一眼厅堂门楣,方才一进屋舍听到的窸窸窣窣的响声。
原来是挂在堂屋门楣上的八卦镜被风吹动发出的。
掌柜耐心和姜萝解释:“这些年干州不是发大水么?有人在洪水里看到发金光的鬼龙王,我们当地一个很灵验的师父算出来了,说这是妖蛟化龙才会发的洪灾,要半年给鬼龙王嫁个新娘过去,助他早日升仙,这般干州的水患才可能止住。”
姜河嘀咕:“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干州地方闹涝灾,分明是地方官懈怠政务,疏于治水……”
可是这话说出来又很闹没脸,毕竟犯罪的人就是他们官家的臣子。百姓受苦,无计可施,才会想出怪力乱神的点子,寻求一个心理藉慰。
皇子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掌柜娘子打断,她翻了个白眼,道:“小公子就是太年轻了,鬼龙王的神通,我也是见过的。迎亲队伍一到鬼龙王的龙渊前,那些烧的纸扎包袱便立马灼起鬼火。等师父唱完祷文,送新娘上路。刚一进水里,嫁衣又被鬼气吞噬,那个时候,潭水冒泡,便是龙宫的虾兵蟹将来接娘娘了。届时,鬼龙王现世,接走他的新娘子,便是礼成。鬼龙王积攒了功德,咱们干州的大水也马上止住了。”
对于这种山精野怪的异闻,姜萝还是不太信的。
她将信将疑:“鬼龙王什么的,不过是无稽之谈吧?你们定没有见过他真容。”
不少怪力乱神的说辞里,怪物的样貌都是百姓们臆想的,根本没人亲眼见过。
哪知,掌柜娘子得意地道:“小姐猜错了,我还真的见过。鬼龙王青鳞金眸,硕大无朋,一直盘踞于龙渊里。”
苏流风听了半天,总算开口:“龙渊在何处?”
掌柜娘子刚要回答,食铺外却恰逢其会传开一阵出殡唱的经文。
明明是白事,却糅杂一重唢呐、二胡奏出的喜乐,诡异非常。
几人不由自主朝屋外望去。
敞开的食铺门外,走过一顶繁复绣纹的花轿,几个手捧烧鸡、烧鸭等冷荤与瓜果的送亲人。所有人蔫头耸脑,神色空漠,仿佛一架架抽空了血肉的行尸走肉。
月光下,无数洁白纸钱迎风飘荡。
一行人边走边撒,不知是请孤魂野鬼来观婚礼,还是邀请活人来吃喜酒。
夜里这样静,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唯有一列送亲队伍闷头行径,情景十分诡谲。
掌柜娘子吓得大气不敢喘,只能和姜萝面面相觑。
苏流风付了几枚咸鸭蛋的钱,姜河抄起鸭蛋,用作防身,他和姜萝对视一眼,姐弟俩一声咳嗽都不响,极有默契出了门。
大家心照不宣,都要去龙渊瞧一瞧热闹。
鬼气森森的送亲队伍又多了三人,手捧楼台亭阁等纸扎祭品包袱的随从回头看了姜萝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继续向前走。
就这般,姜萝他们诡异地融入了队伍,一路踏入潮湿黑暗的密林之中。
不知走了多少里地,姜萝的鞋底都湿了个透彻,沾了不少灰泥,衣上也全是土腥味。
湿气越来越重,苏流风忽然擡袖护住了姜萝的口鼻。
姜萝一怔,不明白先生忽然的唐突。
苏流风:“南方多瘴气,特别是深山老林。许多人水土不服便是因瘴气所致,我不希望你不适。”
姜萝心里升起一重温暖:“夫君很照顾我,但你用衣袖帮我挡瘴气,那你呢?”
苏流风并没有其他衣物遮挡脸部。
苏流风摇摇头:“我没事的。”
姜萝懂了,他总这样,把她放第一位,自己第二位。
姜萝想了想,踮脚也为苏流风遮挡。
苏流风一怔。
姜萝抿唇笑:“礼尚往来。那我也无碍。”
姜河看得牙酸,深吸一口气,道:“林中瘴气不浓郁,我没哪处不适,姐夫也别太小心了。”
苏流风这才云淡风轻地收回手:“是,就听小公子的。”
几人窃窃私语的时间里,迎亲队伍已经在前面一处断崖瀑布前停下来了。
白色飞练溅射出无数水花,水声作响。那一面龙渊辽阔,水黑得比夜色还浓,猜不透有多深。
领队的法师把手放入一旁的铜盆里浸了浸,亲自打帘,迎出珠冠红衣的新娘。
火把骤然点燃,火星子乱窜,照亮新嫁娘的脸。
火红的盖头掀开,施粉的脸上两道清晰的泪渠。新娘子不愿意当鬼龙王的妻子,背地里哭花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