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1 / 2)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今日没有落雪。

光禄寺的官吏在皇帝的吩咐下,准备了宴会所用的荤肉以及窖藏的果蔬。冬狩天寒地冻,山里猎物少,真指望这些公子哥儿猎来山货自给自足,还不如大家伙儿一块儿喝西北风干脆。

因此,官署早早拉来了一头新鲜的鹿以及羊,专为今晚的大宴准备硬菜。幸好蕃国进贡的耐寒瓜果凑数,又有烤鹿肉、油灼羊精肉等五花八门的菜品上桌,皇帐前还搭了铺地的毯子,准备了几十人的花梨木宝珠纹食案,以便官员与外国来使一块儿落座吃席,一场冬狩宴办得别开生面,又极具野趣。

福寿公公亲自来请姜萝入席,她深知逃不开,只得沐浴更衣前往。

姜萝知道,能派出福寿盯梢,来皇女营帐里试探虚实,恐怕今夜是一场恶战。

赵嬷嬷急得冒汗,甚至出了馊主意:“要不把殿下打扮得素净些?”

姜萝笑了下:“父皇眼光老辣,我若是蓄意扮丑,丢了天家颜面,那就是和父亲过不去。嬷嬷,你知道我的性子,可不敢莽撞行事。”

想想也是,赵嬷嬷唉声叹气,全没了法子,只得往盛装出席去打扮。至少里子面子,给皇帝一个,盼他看在姜萝乖巧的份上,能够网开一面,不要把她嫁到漠北。

既隆重又不正式的官宴,姜萝就穿了赴宴专用的大红织金柿蒂团窠棉袍,金蝉玉叶簪上头,再别了一条狐毛领子与暖耳。

她由赵嬷嬷搀扶,落座于柔贵妃下首。

皇帝端起斟满蒲桃酒的杯子,席面才算开了。

他笑语盈盈,俨然是一位和蔼的老者,直到他将慈爱的目光落在忽烈王子身上。

姜萝暗道大事不妙,她想抵抗,又觉得皇权大过天,杀人不见血。她愣头青和父亲对着干,不就应了上一世的老路。实在愚蠢,姜萝得从长计议。

然而,没等皇帝开口,变故就接踵而来。

是苏流风出席,行跪拜礼,叩问天家:“陛下,臣有喜事奏。”

大宴当前,臣子奏报的任何祥瑞事都能当添头。

果然,皇帝心情极好,笑道:“哦?苏爱卿有何喜事?”

苏流风对福寿使了个眼色。

福寿立马捧着一条不畏人的雪狐上前,“陛下您看,这是苏大人今早在皇帐附近寻到的天狐。腊月隆冬,正是万物凋零的时节,天狐竟还能养得丰腴,毛色柔顺蓬松,可见瑞雪丰年。再有,如此奇珍异兽被天子龙气吸引,竟绕皇帐久久不去,也能知咱们大月国运兴盛。”

不管雪狐是野生的,还是养的家畜。

能在万国来使面前显摆国家鼎盛,那就是讨了皇帝心坎儿上的巧宗。

皇帝大笑几声,待懂来事儿的苏流风更加亲昵:“好、好!苏爱卿能将此等祥瑞奉于殿前,也是你的一番敬主之心。朕心甚悦,当赏你一回。说吧,你想要什么?”

苏流风膝行两步,“陛下,臣不是一个好臣子,贪慕之物太过珍贵,臣不敢提。”

皇帝一言九鼎,话都放出去了,又怎可能收回。他以为苏流风是一本正经和他来回拉扯玩笑,彰显君臣关系和睦,又放柔了声音:“苏爱卿但说无妨。”

话已至此,苏流风只能俯身,放手一搏,“臣心悦三公主,欲尚天家皇女,万望陛下体恤臣年少慕艾之心,能予以成全。”

呵,他竟然要娶三公主姜萝?!群臣哗然,各个暗骂苏流风不识时务。

明眼人都瞧出来,皇帝今日便是想跟忽烈王子谈和亲了,偏偏他横插一榔头,搅黄了这事儿。

姜萝嫁给他了,又有谁能嫁到漠北去?唯二的两个公主,都在和亲之前嫁了人,把鞑瓦部落的王庭颜面往哪里搁置?边关再次发动战火,恐怕在所难免。

愚蠢,蠢不堪言!

只有苏流风知道,他是不得已而为之。

必须在陛下亲口提出“要姜萝代表大月国的诚意远赴漠北和亲”之前求娶姜萝,否则一旦金口一开,事情就没有周旋的余地了。

天子的威信与尊严,大过所有的臣子。

即便做错了,他也会将错就错。倒不如由苏流风来当这个恶人,把此事搁置下来。

好歹能暂缓一段时日……不至于让姜萝陷入两难的境地。

喧闹的场面一下子静默下来,苏流风的话打了皇帝一个措手不及。

皇帝堆砌的笑落下,隐忍不发。

不止是姜萝错愕,就连陆观潮和姜敏也怔住了。

姜敏微微眯眸,冷笑,心道:“倒是个聪明的孩子,竟兜搭上寒门新贵,还当她真会犯蠢呢。不过寻了这样磕碜的夫家,往后仰仗不了他的势,还不是白搭!”

而陆观潮心里骂苏流风无耻,却不敢上前争夺姜萝。因为皇帝的反应很明显,他十分震怒。

一个苏流风当出头鸟也就罢了,陆观潮不能惹天家的嫌。他有母亲,还有小妹,他要考虑的事情更多……

偏偏是今日,偏偏是苏流风这个愣头青。

没人敢再吃席,大家伙儿噤若寒蝉。

他们在发抖,在害怕,在等天子痛痛快快一怒。

皇帝也确实生了气,他不信这些比鬼还精的臣子揣测不了圣心,他们明明是太能耐了,才会怀揣歹心。

喧闹的宴席被一重风雨欲来的阴霾笼罩,直到忽烈讥讽一笑,他站起身,跨过食案,单膝跪在老皇帝面前,破开了冰:“既是求亲的喜事,那我也来同陛下讨个恩典。忽烈欲娶大月四公主姜福为王妃,希望陛下能够准允。”

又是一场变故,众人被吓得麻木了。

姜福?群臣们绞尽脑汁想了一回,记起那个才不过十一岁的女孩儿。果然是蛮人,竟喜欢一个还未及笄的孩子。

不过,算了,能平息下皇帝的怒火才是正经事。

皇帝也没想到他迫在眉睫的烦心事有了更好的处理方式,他微蹙的眉头渐松,迟迟笑了声:“好!既如此,好事成双,朕允了尔等所求。今日倒是个喜日子,朕的两位女儿都寻到了可靠的归宿,朕心甚慰啊……”

苏流风原以为会有一场艰辛的拉扯,哪知上天眷顾,竟让他轻松化解了危机。

只是,早知忽烈会求娶四公主,他就没必要多此一举,葬送了姜萝的婚事。

他自作主张,做错了事。

苏流风惭愧,他对不起小妹。

余光间,苏流风看到忽烈对他恶劣一笑,意味深长。

苏流风懂了。他想,忽烈应该猜出自己就是那个刺客。

而忽烈愿意娶四公主,或许也有故意搅乱苏流风设下的棋局之意,否则他大可开席之前就提出和亲。

他静观其变,不过是为了报复苏流风一箭之仇。

苏流风苦笑。看来,忽烈得逞了。

忽烈和苏流风的亲事都定下了。

赐婚旨意下来的第二天,姜福亲去拜见老皇帝。

这一次,皇帝御前的大红人福寿,对姜福笑得见眉不见眼,态度也翻了个转,一脸和蔼可亲。

他恭敬又不失亲昵地行礼:“四殿下,您来了。陛下正要差遣奴才请您来御书房谈话呢,真是赶了巧了,可不说有那么一句老话,叫父女连心么!”

这是宫里最擅见风使舵的人物,一句圆融的话,说得既软又熨帖。但姜福见惯了宫人捧高踩低的嘴脸,不吃这套。

她笑了下,闷葫芦似的颔首,没给福寿这个体面。

皇帝叫传人,福寿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把脊背骨再谦卑地往下又压了压,再度请姜福进门。

御书房里到处都是墨香,黄花梨漆金云龙纹条桌上摆了一摞摞黄壳、青壳的折子。皇帝从政务里擡起头,露出一双苍老又明锐的眼。

他喊姜福来书房,也有大深意在里面。姜福是外派和亲的公主,肩上背负政事,不再是闺阁里的小事。皇帝要以君父的身份命令她,而不能以父亲的身份包容她。

没有父爱了,只有随时能翻脸、治罪的君臣情谊。

姜福上前,恭敬地跪下,给皇帝请安,“儿臣见过父皇。”

“好孩子,起来吧。”皇帝叹息,“和亲的事,你已经知道了?”

“儿臣接到圣旨了。”姜福擡起头,一双杏眼明亮,没有哭过的潮红。

她不委屈,秉性很坚韧,皇帝放了心,“你是个好的。”

姜福哽咽:“父皇,儿臣才只有十一岁。往后离家这般远,儿臣心里也是害怕的。”

“别怕。父皇永远是你的父亲,大月国永远是你的家。”

“那儿臣……还有机会回家吗?”姜福期盼地问,言语里全是稚嫩女孩儿的天真。

皇帝有几分不悦,怕姜福太年幼,不识大体。她是代表两国的友谊嫁去漠北,哪里有擅自毁坏盟约、私逃回故国的说法?

自古以来,和亲的皇女便没有返回故国归宁探亲一说,除非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