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姜萝拉着苏流风一路跑出酒楼。苏流风的目光落于妹妹紧扣住腕骨的白皙五指,良久没能回魂。
危急情况之下,阿萝选择了他啊。
半道上,姜萝一拍大腿,道:“坏事儿了!”
苏流风如梦初醒,轻轻“嗯”了一声:“怎么了?”
“您给我单点的两只烧鹅啊,骨头都剔了,我没能吃着!”
“我帮阿萝去取。”
苏流风作势要回铺子,姜萝赶忙拦下:“先生不急,我喊折月跑一趟腿得了。”
免得他们撞上陆观潮这一尊瘟神,又要惹是生非。
姜萝招呼苏流风上马车,又递出几两银子充当折月的跑腿费:“帮我拎一下雪青隔厢的烧鹅,让店家多包几层油纸保温,咱们回府上吃。”
“是。”折月很好收买,给点恩惠,他就肯帮忙干事。
赵嬷嬷知道姜萝想回府上用餐,喜得嘴角上翘,压都压不住:“嗳,这就对了!外头人满为患,万一冲撞了您,多不好呢!咱们回府上,正巧集市有家专办温棚的农户,他种了不少青毛豆,吕厨娘特地买了一箩筐,待会儿让她搁点盐水煮熟了,给殿下佐酒吃。”
姜萝想起上一世她就好这口,春秋两季毛豆多,煮熟以后一捏就爆出青豆,再抿一口冰糖腌的青梅酒,滋味别提多爽利了。
她忙不叠点头:“这个好,让先生也尝尝。”
苏流风听完一番话,于暗处无奈地摇头。
他算是知道姜萝为何胆大妄为了,赵嬷嬷嘴上管着小姑娘,心里比谁都疼她,要星星不给月亮,眼下竟还顺她的意思,哄姜萝吃起酒来了。
待折月风风火火取回了烧鹅,几人快快活活回了公主府。
一进府邸,仆从开始忙活。吕厨娘知道公主和未来驸马都没吃饭,大张旗鼓布置起晚膳。也是凑巧,在外地帮忙跑生意的蓉儿难得回了府,姜萝慈爱地赏了她一只烧鹅,折月又从她的那份荤肉里讨去两个腿,花厅里主子一桌,庭院里赵嬷嬷、吕厨娘、折月与蓉儿坐一桌。姜萝倒是让大家伙儿都一块儿围坐着吃饭,奈何赵嬷嬷重规矩,非要分开吃。
呃,还特地隔了一重纱帘。
姜萝一阵头晕目眩,她该不会是真想撮合自己和苏先生吧?
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姜萝光是想想都毛骨悚然。先生脸皮薄,指不定要如何难堪呢!
今夜聚宴后,又过了一月。正好是烈日炎炎的溽暑焦月,皇帝决定迁移至承州避暑山庄小住两个月,国事还是要忙活的,不过低品阶的官吏仍旧留在京城,五品以上官员可蒙圣恩,拖家带口一同迁住皇庄外城,也好方便每日赴朝会。
这是多大的恩赐,受邀的官宦世家与有荣焉,一个个忙活着置备搬家的箱笼。他们的衣食不敢多带,又唯恐缺缺衣少食,跟过去白遭罪,毕竟尚仪局和尚服局的女官全紧着皇亲国戚,哪里有多余的份例贴他们的膘。
大理寺正胡杏林是六品官,官阶不够随龙架出行,心里十分羡慕苏流风的际遇,不过他也不蠢笨,好友高升了,往后不也能提携他么?都是好事。
启程前一日,大理寺下晚衙时分,胡杏林特地带来了家里母亲晒的大酱鸡腿,抱在油纸里递给苏流风:“这是腊月里的干货,出门在外想加餐就拿煮茶的炉子蒸起来吃。别又像官署里那样,一忙起来忘记吃饭,避暑山庄安排的办公厢房都窄小,可没咱们大理寺衙门那样还有个单独的耳室能吃茶。”
苏流风接下鸡腿,恭敬道谢:“多谢胡兄关照。”
“客气什么,都是自家兄弟。”
胡杏林前脚刚走,后脚衙役也抱着几片包袱包扎得严丝合缝的腌鱼片与茶砖赶来:“苏、苏大人,这是白大卿托下吏给您准备的东西,让您塞箱笼里一并带去避暑山庄垫肚。”
“辛苦你跑腿了。”苏流风也郑重道谢,接下了大理寺卿递来的礼物。
两个月前,胡杏林还和他抱怨白大卿心思狭隘,容不得能力好的后生,故意把工作全压在苏流风肩上,刻意磋磨他。苏流风任劳任怨,自顾自一丝不茍做事,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白大卿是跟皇帝去过避暑山庄的老臣,他为苏流风准备的“行李”一定能发挥大用处。也就是说,白大卿真如苏流风所想的那样,并不讨厌他,反倒是欣赏他,所以待他也格外严厉么?
苏流风勾唇,他似乎了解到长辈的慈爱一面了。
比起苏流风这些官吏,姜萝要带的东西就太多了。
她有意也准备了先生那一份,到了避暑山庄后,她再抽空赠他,免得苏流风在外地吃不饱穿不暖。
隔天,姜萝跟着皇帝的大架金车与卤簿仪仗队伍出行,大概要十日能抵达承州建造的避暑山庄。
承州不算远,但州府地势高,峻岭密林多,又依山傍水,夏天的屋舍能卷穿堂风,非常凉爽。
避暑山庄听起来只是一个小庄子,其实是由好几座富丽堂皇的宫殿组成的园林,没有皇宫里那样肃穆的重檐黄琉璃瓦殿顶,殿宇看上去朴素得多。倒是三步一景的园趣令人惊喜,随处可见雕刻花鸟兽的假石,人工凿出的湖里满是绿色浮萍与红尾鲤鱼,粉荷微动,花香沁人心脾。
姜萝皮肉嫩,刚入安排好的长春园,手背就被蚊虫叮了一个大包。
赵嬷嬷心疼坏了,拿止痒的药膏帮她推开:“这会子女官们忙得人仰马翻,怕是顾不上咱们殿下,等过两个时辰,奴婢帮您去讨几块窗纱来,再焚艾草熏一熏,夜里就没蚊子敢咬您了!”
“这个好,不然我今晚真睡不着了。”姜萝娇气地抱怨了几句。
一刻钟后,皇后跟前的红人王姑姑忽然亲自来长春园拜会皇女。她行了个万福礼,眉眼低顺,全没有从前的趾高气昂。见人,王姑姑先堆起三分笑容:“奴婢见过殿下,给殿下请安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姜萝也笑眯眯地回话:“您是母后跟前的掌事女官吧?怎么有空上我这儿来了?”
“掌事的话不敢当,奴婢算哪个门道上的能人,敢扯这重虎皮?”王姑姑福了福身,“奴婢是奉皇后口谕,请殿下上兰桂园叙一叙家常话。皇后说了,先前她精神头不济,一直没空同殿下说些体己话,如今身子骨好些了,总算能和您团聚,也不怕给您过了病气。”
哦呵,这话说得,当真母慈子孝。
姜萝佯装惶恐:“都是我的过错,累母后等我多时了。姑姑先回兰桂园紧着伺候,我收拾一番,马上过来。”
“嗳,好。”
王姑姑一退下,姜萝就收起了脸上的笑。
皇后哪里是想念她?分明是怕她被四皇子生母柔贵妃拉拢,这才急急忙忙下手。
有意思,也不怕寒了姜敏的心。
姜萝擡手,轻敲了一下额角,对赵嬷嬷道:“嬷嬷,麻烦你让吕厨娘熬一碗莲子茶给柔贵妃送去,顺道帮我带一张字条,我有话想传达给贵妃娘娘。”
半个时辰后,赵嬷嬷奉命对柔贵妃献殷勤。
柔贵妃接过那一盏茶,碗底紧贴一张纸。她笑吟吟入屋里,寻个没人的地方展开来看。
只见上面写着:“娘娘,请相信阿萝的真心,我自当为您和四弟筹谋。”
柔贵妃弯唇,和煦一笑,喝了一口清香扑鼻的莲子茶——小姑娘好聪慧。
她一早就听到皇后的人往三公主院子奔波的消息了,就等着看姜萝会如何应对。
幸好,她不是根墙头草。
倘若姜萝立场不坚定,那她们也可能从朋友,变为敌人。
柔贵妃按了按眉心,饶有兴致地喃喃:“那就让我瞧瞧,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又有什么手段吧!”
兰桂园。
皇后设了一张黄杨木宴桌,摆了烤好的鹿肉与麦子酿的甜酒。
她一见姜萝便亲亲热热地招手:“阿萝来了?给母后瞧瞧,是不是瘦了。”
姜萝应付人情往来最是手段娴熟,她亲昵地逢迎,俏皮地道:“可不敢给母后细瞧,您疼爱女儿,就是我胖了,到您口中也瘦得皮包骨!”
“瞧瞧这张甜嘴。”皇后捧场地笑,轻点了一下姜萝的额头。随后,她把姜萝揽在怀里,为她介绍,“看看谁来了。”
姜萝一擡眼,便看到屏风处坐着一名芝兰玉树的男子,他身着麒麟纹镶边箭袖长衫,看着有二十五六岁,通体端方稳重的气派。
姜萝认得他,是大皇子姜涛。
看来皇后是使出杀手锏了。她知道皇女们寻依仗,要么兄,要么父。真是打瞌睡递上枕头,拿姜涛登上帝位后的庇护来当诱饵,钓姜萝这条鱼上钩。
姜萝故作殷切,甜甜喊了声:“大皇兄!阿萝方才入屋都没注意到你,是我失礼了。”
姜涛温和地拍了拍她的肩:“无碍。为兄听说前些日子父皇病重,是你时不时前去探望父皇,哄他开心?”
姜萝羞赧地摸了摸鼻尖子:“不过是尽一尽孝心,御前都有福寿公公守着,我连绵薄之力都使不上,全添乱了。”
“阿萝这样便很好了,父皇欢喜最要紧。”姜涛叹了一口气,“那段时日,为兄接管了工部的职责,为衢州洪涝一事出谋划策,倒是没顾上父皇那头,得亏有你彩衣娱亲。”
“大皇兄是天家的龙子,又怀有一颗忧国忧民的仁心,实在是百姓之幸事。国事为大,想必父皇知道了非但不会怪罪大皇兄,还会夸赞你。”
姜萝实在会讲话,这话隐隐在擡姜涛的皇裔位置,暗示他有潜龙之姿。
皇后很满意,之前悬着的心也悄没声儿放回肚子里。她想的没错,姜萝不是个傻姑娘,既然有皇后和大皇子愿意为她撑腰,她又何必舍近求远去兜搭柔贵妃呢?
这一顿饭,他们三人,吃得宾主尽欢。
皇后待她温柔,就连一贯高傲的大皇子也待她很有兄长的体贴。
姜萝面上虽笑,心里却一片寒浸浸的。她没有忘记上一世,她不慎被姜敏推入寒池中,瘦弱的小姑娘不住挣扎,可是衣裳泡了水发胀却越来越沉,把她直直拽入池底。
姜萝明明看到了不远处温书的大皇兄姜涛,但他袖手旁观,不愿喊人来救妹妹。
还是赵嬷嬷找到了她,催促宫人们捞起冻得面色发紫的皇女。
姜萝从那时起就明白了。
有价值的皇女才是妹妹,没用处的皇女不过是个招呼都懒得打的外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