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1 / 2)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坤宁宫。

紫檀嵌玉蓝绒布白玉兰图屏风后,皇后倚枕静卧。

她不过轻轻蹙了一下柳眉,深谙察言观色的姜敏便亲自绞干了热帕子,捧至皇后面前:“母后,您余热未褪,再敷一敷湿帕子吧。”

初分到坤宁宫的小宫女本想从姜敏这个金枝玉叶手上招揽来伺候人的活计,还没上手,就被王姑姑一眼瞪退,无声骂了句:有你一个小丫头片子什么事?

宫女被王姑姑狠厉的眼神吓住,熄了声口,赶忙缩着脑袋躲一旁随侍去了,再不敢当出头鸟。

被大宫女喊来诊妇人科脉的御医还在屏风外静候,皇后顺着姜敏的话,道:“陛下的龙体一日好一日坏,本宫心里挂念,寝食难安。”

姜敏适时开腔:“母后心里担着事,病必然是好不起来了。”

皇后瞥了一眼乖女,纤长的指骨伸出,由姜敏扶起。王姑姑懂事地拎来一件白狐毛富贵牡丹图大氅,披上皇后的双肩。

出了屏风,皇后扫一眼跪在屋内的御医:“心病自是需要心药来医治,还请白院判体恤本宫关怀夫君龙体康泰的心,给本宫一句准话……陛下的病,究竟如何了?”

天底下,唯有皇后娘娘,敢同皇帝称为夫妻。

“这……”白院判压根儿不敢开口,要知道天子病情乃是秘密,等闲不能对外透露,以免各方势力起异心,偏生皇后拿夫妻之情来压他,这话不得不接,“陛下的病一贯是由崔院使亲自负责,微臣实在不知内情。”

姜敏审时度势,替皇后的嘴,骄蛮地开口:“崔院使日理万机,煎药总不是他亲自煎的吧?难不成父皇所服的药方子也没由各位院判过目,细细亲审一二?”

这话力道厉害,骂崔院使潦草应对君主的病情,诊了病症,药方子也不和其余御医商讨、研究,一意孤行下药。

白院判不过是个小御医,哪里敢嚼上峰的舌根。他骑虎难下,只得把药材一样样报给皇后听。

皇后听他说来头头是道,松了一口气:“御医们果然医术精湛,诊病周密,本宫于医理方面,不过门外汉,有你们御前把关,本宫也就安下心了。至于本宫的病,还是按照上一回的药方子抓吧,本宫的身子,自己知道,再多养几日便好了。”

皇后摆摆手,命王姑姑送白院判回太医署。该怎么打点,给赏钱,王姑姑这个老人儿自有分寸。

宫殿静下来,闲杂人等都被逐于殿外静候,唯有姜敏当牛做马守着皇后。

方才一场戏做下来,她们已经从白院判口中得知皇帝近日服的药了。药下得极重,病情恐怕不容乐观。

皇后哀伤地道:“我同你父皇夫妻多年,有时就连我这个枕边人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到了这时候,他还没把太子之位传于你大皇兄,他究竟在等什么?总不至于是等老四吧。”

天家的公主与皇子都是分开排齿序,打她的大皇子出世后,其实还有个早夭的次子和三子。宗人府都不愿意记上玉碟的名字,偏偏皇帝重情,要天下人铭记这几个福薄的皇子女,便也让官人记录在册,排到柔贵妃所出的亲骨肉,已是第四子。

健康的四皇子,自然分担了连丧两子后的所有宠爱,分明才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小儿子么,多几分偏疼是可以的,但若是把江山社稷架在他的肩上,那未免太过了。

对她的嫡长子,不公平啊。

皇后怨恨皇帝的同时,也没意识到,或许皇帝正是为了防她的揣度与猜忌,这才藏了一手。

天家的夫妻,终归各怀心思。少年时尚且有几分纯粹的爱慕心思,年纪一长,宫里的女人一多,为了底下的宝座,不得不寻求其他的依仗,譬如母族,譬如世家。

也正因如此,皇后和皇帝,终究会离心。

姜敏为皇后按摩太阳xue,一边下手,一边哄劝:“您不要为这事儿费神了,这时候也不必触父皇霉头。这个宫中,除了大皇兄,还有谁有资格为储君,问鼎天下?”

姜敏的话,安了皇后的心神。

她捏了捏女孩儿的手:“你说的对,也是我太忧心了。除了涛儿,皇帝还能寻到谁为皇太子呢。”

她们不再聊这件事,转而问起旁的。

王姑姑送来药,亲自喂皇后服下,药汤的苦味氤氲,姜敏贴心地喂了皇后一枚蜜煎樱桃。

皇后含着,笑说:“敏儿可是记挂三公主的事?”

姜敏眉头舒展:“是。敏儿在宫中一直依仗母后活着,是母后从小庇护敏儿,我才不至于被父皇冷落。如今正是多事年头,大皇兄也是艰难的时刻。平白又闯入一个三皇妹,还能恰巧撞上狩礼,被父皇认回宫中……如此手段,敏儿不得不起疑心。”

皇后深思一会儿,拍着贴心的二女儿手背,道:“你说得在理。这个丫头,手段未免太高明了些。”

她们话音刚落,殿外便有宫人传话:“皇后娘娘,三公主心切您的凤体,请求谒见。”

皇后和姜敏对视一眼,心里都升起一丝滑稽与无奈。

姜萝未免太会见缝插针了,时间寻得刁钻,恰逢她们闲话后,莫名带点诡谲的可笑。

皇后忽然对她起了兴致,想见一见她——“让她进来吧。”

殿檐下,红框木匾书着“坤宁宫”三个蓝底金字。

上一世,没皇后亲自传召,姜萝压根儿不会凑到这些大人物面门跟前来。今生她要掌控主权,只能多多出面,探听消息。蹴鞠也得打先手,这才不至于被人提溜脖颈子算计。

姜萝嘴角微微上翘,喜面人的模样入了殿内。

才跨入第一道门槛,王姑姑的下马威就势压来——“三公主,您身边的两个奴仆怕是不能入内。皇后传召的唯独您一人。”

蓉儿和赵嬷嬷被拦在了殿外,她们忧心忡忡地窥了姜萝一眼,生怕女孩儿受欺负。

然而,姜萝的心态极其好。她甜甜一笑,止住了奴仆们:“是我考虑不周,母后病了,正是要静养的时刻,哪里能带一帮人,一窝蜂入内吵闹。”

说完,她又吩咐两个奴婢:“你们在殿檐下候着等我吧。”

她还是体恤人的主子,没让她们站在殿外晒日头。嘴里都讲明白了殿檐,也轮不到王姑姑来磋磨人,那她一个奴婢和主子斗且太过分了。

姜萝四两拨千斤忙好了差事,转身进了内室。

听到脚步声渐近,皇后这才由姜敏搀起身,含笑道:“你倒是个乖觉了,竟抽空看母后来了。”

不管熟不熟,口风儿不能露生疏。内廷到处都是眼睛、耳朵,她贤后的名头不能毁去。

姜萝也抿唇一笑,亲昵地道:“昨夜就想着来瞧母后了,巴不得天还没亮就来您的宫殿里候着。但嬷嬷说了,这样叨扰您,实在不合规矩。七等八等终于挨到了天亮,可算见着了您。”

她作势想上前,又怯怯地退了两步:“您还发热吗?女儿在家里的时候,常有偏方说,喝点黑糖橘子热汤能退烧,就是不好给您炖,宫里头膳食处处都有说法、门道,不敢坏规矩。”

姜萝这番话可谓是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孺慕之情,又露了一点民间长大的乡野气。

“好孩子,难为你一片孝心,上前来给母后好好看看。”皇后笑着朝她招招手,待握住了姜萝柔若无骨的五指,小心打量她的脸,真是小家碧玉的美人儿皮相,“长得真好,不愧是天家的皇女。阿萝啊,你这话在母亲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往后出入内廷或是朝臣内宅,可不能再提民间事,犯了你父皇的晦气,便是母后也难保你。”

闻言,姜萝急忙诚惶诚恐地道:“女儿全听母亲的。女儿初初回宫,许多事不懂,往后就指着您与二皇姐多多提点了。”

姜敏听她不阴不阳唱了一通,冷笑勾唇,嘴上却还是一团和气地道:“放心,都是自家姐妹,我哪能看你吃亏呢。”

姜萝开心笑起:“母后与二姐待我最好了。”

殿内母慈子孝好好说了一场笑话。

一个时辰后,皇后以身体不济打发了姜萝。

都是女儿,她却仍留下姜敏,想来亲疏也表现得明显。

但姜萝并不着急,她今日,不过是提前来踩个点儿的,稍稍外露一下脾气便达到目的了。

主仆三人行过狭长、拥挤的宫廷甬道,待宫外的华盖宫灯挑起,青雾蒙蒙时,蓉儿终于敢开口了。

她不解地问:“殿下,若是皇后娘娘并不待见我们,为何还要一次次请安,热脸贴冷屁股?”

蓉儿话说得糙,逗得姜萝忍俊不禁。

姜萝看一眼赵嬷嬷,由老人家给她回答:“嬷嬷,你来教蓉儿。”

赵嬷嬷温和地道:“不论皇后娘娘对待殿下是何种态度,我们殿下自身要做到不留人口舌与话柄,这般才能在掖庭中进退有度,游刃有余。这话我只提点你一次,往后自个儿记住了,若是出了事,殿下也不好捞你。”

“是,蓉儿一定悉心学习,早日成为公主殿下的左臂右膀,为殿下,为您分忧解难。”

“你呀,嘴真是甜。”姜萝抿唇一笑,“待会儿回府上,赏你红泥荷叶鸡吃。”

“好啊,奴婢再帮折月讨一杯青梅酒,他爱喝又不敢要。”

姜萝掐了下蓉儿丰腴的脸蛋:“好好,小事一桩,该赏。”

主仆其乐融融,就连赵嬷嬷看着也心情舒畅,眉眼温厚慈爱不少。

苏流风下值后,照例来三公主府授课。

大月朝民风开放,百年前还有过女帝治国,并不拘束小娘子和小郎君公子们设宴接触,也纵容姑娘家骑马与饮酒。

更别说,姜萝是身为王朝最尊贵的女孩儿,若无那些内廷里的尔虞我诈,或许她真的能过得很幸福快乐。

前世,姜萝作茧自缚,或许也是因为她贪念太重。她总在追皇家没有的“亲情”,贪慕所有不可得,到头来自食恶果。今生,她不该重蹈覆辙。

于是,姜萝一回府上就嘱咐折月把苏府唯一的奴仆砚台请来。她从砚台口中得知,苏流风每日留翰林院修订经史子集与律令刑罚,时常看书入了迷,连光禄寺送来的团膳都忘记吃,若非如今还有下值上公主府讲课的职务,他一般要等到翰林院下了钥才肯走。

这倒是很符合苏流风手不释卷的好学个性。姜萝想了个法子,她命厨娘设炉灶,烘了许多芝麻薄饼以及柑橘甜丝儿酥饼,再请匠人打造重量很轻的樱桃图彩漆小锡罐,烤好的饼按照一盒四十张,放入其中,油纸麻绳封口,再复上罐头盖子,一累积便是十多罐,足够储藏十天半个月。

“你每日给你家公子送上一罐,他嫌吃饭麻烦,饼子总会佐茶汤咬两口,垫一垫肚子。”姜萝悉心地吩咐好这些事,听得砚台感激涕零。

砚台忙下跪叩谢公主恩情:“劳烦殿下操心这些琐事,真是我家公子的福气。”

姜萝笑了笑:“这么客气做什么?你家公子也是我先生,敬爱师长么,理所应当。”

姜萝为苏流风忙前忙后,添衣补食的动静虽然没有让外人知道,可是公主府上的人却瞧得门儿清。

甚至有厨娘在炖煮夜食孝敬府邸一等侍女与女官的时候,小心和蓉儿、赵嬷嬷打听:“这位苏大人,真的只是来给公主殿下上课的吗?”

蓉儿啃了口猪蹄,吃得满嘴流油,她纳闷地问:“不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