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又过了几日,天气和暖,日子渐热。
厚重的被褥撤去,蓉儿又搬来两床薄一点的雪青色提花绸被。榻上整整齐齐码放两个枕头,看得姜萝眉心一蹙。
她悉心抚了抚枕头面子,一言不发。
蓉儿以为她在思念陆观潮,笑说:“夫人放心,大公子待您上心,定会尽快带您归府上的。您是不知道,大公子这么多年,院子里连个通房都没有,老太太先前还担心他是断袖,好在迎了您进门。那日……老太太也是一时想窄了才同您闹不和的,她疼爱大公子,待回过神来就好了。”
“那真是好极了。”
姜萝歪头,微微一笑,烂漫的笑却未及眼底。
她瞥了一眼自卷棚悬山式屋顶滴落的剔透雨线,院中的一片山明水秀,连雨露都是绿茵茵的。
寒气太重,姜萝不由瑟缩一下,蓉儿忙去关窗。
她问:“快入夏了,大公子暑日爱吃什么、喝什么?”
姜萝给陆观潮烹甜汤已是司空见惯的事,对于姜萝殷勤讨好陆观潮的行径,众人没觉得有哪处不对。不悉心争宠的女人才是昏了头吧?
于是,蓉儿绞尽脑汁给姜萝出主意:“大公子爱喝桂花蜜甜醪圆子汤。”
姜萝抿唇轻笑:“这样的时季哪里去给他弄桂花来,灶房有干桂花吗?你去喊厨娘置备上,再添一勺崖蜜腌着,我亲自来给他搓糯米圆子。”
“好嘞!夫人且等着吧。”
哪个奴婢不喜欢自家主子上进,殷勤讨好郎主呢?她自然要帮着忙前跑后,这样才好助姜萝巩固地位。若她能早日生下一男半女就好了,孩子才是女子在后宅立足的根本呀。
蓉儿一走,姜萝便取了兔毛斗篷来院子里挑拣花草,她折了含苞待放的夹竹桃插入瓶中,指尖染了根茎的汁子,味道刺鼻。
姜萝就着雨水洗去了脏污,毕竟这种天竺传来的异国草叶有毒。
如今不是四五月,见不着花开,只能插花瓶里静养花苞。
夜里,廊庑底下挑起了莲叶宝盖珍珠米堂灯,金碧辉煌,光彩溢目。
明晃晃的烛火被雨淋湿了的台阶拖曳出色泽秾丽的长摆子,像泡了水狼狈不堪的华袍。
姜萝于这一方小天地里赏了一会儿灯,捧场地夸赞了一句:“真好看。”
奴仆们得她的好脸色与赏钱,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欢喜得不能自已。
如同逗趣客家的傀儡。
更好笑了。
夜里,陆观潮来了院子里,他果然独宠姜萝,日日下衙都来见她。
陆老太太拗不过儿子,或许不日后真的松了口,要请姜萝出山,坐镇陆府,也好拴住这一只四处漂泊的恶犬。
今日姜萝穿了一身粉色暗花缎绣蝴蝶镶边袄裙,过了雨水,春寒料峭,她还披了一件兔毛兜帽斗篷。细牙朱口,明眸善睐,姜萝的打扮明丽妖冶,瞧着赏心悦目。最要紧的是,这些衣都是陆观潮买的。
他心生异样满足,松缓了一口气,道:“阿萝今日的装扮不错,待会儿我给你身边的贴身丫鬟打点赏赐。”
姜萝狐黠地道:“郎君怎么每次来都散财?往后他们只怕是待我不上心,敷衍度日,盼着你来了。”
“不会的,这些下人可都是聪明人,自然明白唇寒齿亡的道理。他们与你,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姜萝咯咯地乐了几声,柔若无骨的小手端起甜汤,奉于陆观潮面前:“郎君来吃甜碗子吧,我听蓉儿说了,你爱吃这个。”
“好。”
陆观潮正要接碗,目光一扫,落到不远处的夹竹桃。
他那双流丽的桃花眼骤然一眯,饶有兴致地道:“都说夹竹桃有毒,供阿萝观赏一用,你怎么还折来屋里了?这种天竺异花,开时绚烂,碰之却是剧毒,不知其毒性的人,折花观赏抑或用竹木烧火,死于非命居多。”
“还有这说法?我是一点都不知情。”姜萝嗔怪地斜了陆观潮一眼,“早知是这样,你为何还要在院子里种这个?哎呀不说了,生生死死的败兴致,郎君快喝汤吧。”
陆观潮忽然有点看不透姜萝了,她瞧着活似人畜无害的小白兔,私底下也不知藏着什么花花心思。
这碗汤,闻着甜味馥郁,陆观潮却怎么都下不了嘴。
良久,他道:“阿萝,我已向暗卫设下杀令。若是我出了事,自有人会为我取苏流风的命。”
姜萝指尖一顿,端汤的汤勺一瑟缩,没有再往前递。
她脊骨酥麻,莫名沁出冷汗,附着于骨,既痒又刺疼,“你在疑心我下毒?”
陆观潮不置可否。
“花是你种在我院子里的,总不能说我别有用心吧?”姜萝呶呶嘴,“不过这碗汤,你不喝也就罢了。”
“方才还殷勤献礼,怎么又不让我喝了呢?”
陆观潮打了个响指,折月应声入屋:“主子有何吩咐?”
陆观潮凉凉地道:“近日你护阿萝夫人辛苦,这碗甜汤,赏你了。”
姜萝紧紧扣住汤碗,不愿松手:“这不是为折月熬的汤……”
她越挣扎,陆观潮越要强人所难。
郎君的身影被烛火拉得老长,像一团黑雾袍子,遮天蔽日。
他强行掰开姜萝捏碗的指骨,一根,接着一根。
“阿萝,不要忤逆我。”陆观潮低声警告,语气带有强硬,不容置喙。接着,他抢来了甜汤,递给折月,“喝下去。”
“这不是给你的!别喝!”
姜萝想上前夺汤,陆观潮却扣住了她的腕骨。
折月是陆观潮的狗,牲畜不能决定自己生死。
他在姜萝焦急的眼眸里看出怜悯与同情,但他无力抵抗。
接着,折月抱起碗,大口饮下。
甜腻的圆子顺着浓厚的酒味滑入喉管,灼热烧入五脏庙。
甜甜的,明明很好吃。
一刻钟后,折月呼吸平稳,安然无恙。
姜萝叹息:“早说了,这是给郎君熬的甜汤。”
“阿萝……”陆观潮伸手要拉姜萝,“是我错怪你了。”
姜萝拍开他的手,负气地坐到一侧:“陆观潮,你既然怀疑我,那么以后我不会给你熬汤了,再也不会有了。”
陆观潮指尖微蜷,万分眷恋姜萝前几日对他绽开的笑颜。
但今夜,姜萝注定不会给他好脸色看,他只能离府归家,过两日再来哄佳人。
陆观潮一走,姜萝如释重负。
她揉了揉颈骨,一场大戏唱完,整个人眼角眉梢带有喜气。
姜萝踢了踢地上滚的破碗,讥讽跪着的折月:“你主子待你还真是情深义重呀。”
姜萝近日受了惊吓,陆观潮为她请了大夫来诊病,还开了几服助眠的安神药。
前世姜萝常常夜悸,喝过不少安神汤,她还问过赵嬷嬷,为何药汤能哄她入睡。赵嬷嬷告诉她,方子里添了赤葛,能教人昏睡。姜萝恍然大悟,她白日听课贪睡也算是找到了根源——药吃多了。
思及至此,姜萝忍不住笑出声。
蓉儿见了小姑娘明丽的笑,抱了橘猫递过去:“夫人心情好了不少。”
姜萝温柔地摸了摸猫:“嗯,天气不错,待会儿我服药后,你守着我睡一阵,如果大公子来了,你就唤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