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宫变
那公主亦审慎戒备,并未着急作答,待往殿中多行两步窥得内里全貌,方才稍稍点头应了,又转身着殿内宫婢先行退下、闭门,只漫说要更衣,不惯外人伺候。
霍长歌在马车上已与前朝公主做了妥帖部署,眼下便径直随她往内殿去,等待征召献舞。
那公主与连珣虽原定在酉时京郊撸劫连凤举,但大宴之上却仍有逼宫之心:若皇后投毒成功,或山戎申时便能围城,那他们便要于宴上献舞时寻隙行刺,趁乱里应外合;若山戎未能如期抵达,黄昏京郊便是绝佳时候。
而“莞儿”姑娘的用处,如霍长歌所料,既是献舞也是献“媚”,如大宴之上众人未能得偿所愿,那倘能得连凤举青睐纳为新妃,酉时携往行宫“浴兰”,寻隙结果了他,亦能一了百了。
霍长歌虽得赫氏公主这般坦言,她诚心透漏的讯息,虽已足够布局对付连凤举与连珣,但霍长歌却敏锐觉察她仍有隐瞒。
只她打定主意不说,霍长歌便也再追问不得,但多少已能猜到——怕是与山戎骑兵有关,毕竟那原是她最强大的倚仗,纵得霍长歌故意阻拦,恐不过杯水车薪,且她与连珣结盟不过权宜之计,又怎会全然信赖于他,不留后手。
与其说山戎是连珣拉来的盟友,霍长歌更愿相信这三方均暗藏鬼胎,赫氏与山戎亦有纠葛。
再快些,霍长歌不由心道,她还需再快些才能彻底破局。
待她二人行至寝殿内深处时,果然便有七八名舞姬与乐师候在里面,素纱遮面,皆是少女模样,见她二人上前,先是一怔,闻赫氏简单遮掩了霍长歌身份,只道是临时安插的心腹帮手,众女方矮身与那公主行过礼后,又朝霍长歌感激似得福了一福。
赫氏便着她们原地等待片刻,与霍长歌转过山水屏风后更衣。
那屏风做工虽未见得多奢华,不过是于丝绢上绘了一轮朝日自青绿山水环抱中升起,赫氏余光轻瞥间,却一眼认出其原是前朝之物,只因这无主之宫素来备受冷落,无人久居自然便未曾更换多少摆设,还残存不少赫氏王朝的物件。
那种无由来的熟悉与归属,似一线熏香袅袅飘入她心间,又缓缓缠绕在她心头,猛得收紧,便勒出了血痕,渗出缕缕的甜腥。
她在此间生长,后又随庆阳郡王离去,如今却在盛年回转,只求命殒于此、报仇雪恨,冥冥之中也委实颇有牵绊。
屏风外,几步之遥,有人拨弄着琵琶“叮叮咚咚”奏出一首宫廷雅乐,亦是前朝皇族喜爱的曲调。
赫氏眼神恍然有些涣散,兀自原地转过一圈,细细打量眼前景象,便有幼时记忆凭空浮起,耳旁亦陡然充斥当年兄弟姐妹嬉笑玩闹的声音,神情不由复杂,感怀而留恋。
她身侧,霍长歌却查无所觉,只扶额觑着平铺于榻上的两身舞服,愁眉苦脸。
那舞服甚是繁复,长裾拧出细腰,广袖飞带交横,霍长歌只瞧一眼便觉头疼,先乖觉解下披风,即露出后腰一柄斜插在腰封上的宝剑。
那宝剑银亮刀鞘尤显富丽堂皇,镶有不少宝石珠翠,却要比寻常武剑短上许多。
“不像你用的东西。”那公主眸光一瞬便被吸引过去,忆起适才车中一幕,眼神陡然又冷了半分,语调半讥半讽。
霍长歌骨子里不似有繁华奢靡的影子,若是将她比作兵器,倒似是市井孩童寻常把玩的弹弓,瞧着不甚有杀伤力,却顷刻间便能置人于死地。
“原是那位王爷留与我那未来夫婿的,乃是一对中的子剑。”霍长歌闻言头也不转,碍于眼下身份,只这般含混答她,随口道,“当年为救令妹,母剑已折在阵前了,后来子剑又被皇帝收走束之高阁,蒙尘了许久。”
那公主眼神瞬息变了几变,似乎回到旧地,心绪按捺不住便要起伏。
她揣度似得凝着那剑身,记起刚刚仅有一面之缘的谢昭宁,耳畔又不由回响霍长歌与她水榭之中述过的旧事过往,便对那位“王爷”也生出了些许的好奇。
她瞧着霍长歌将那短剑俯身塞进榻下,又解了腰带露出内里一条四圈的灿金腰绳,“咔哒”一声卸下环扣取下盘好,也一并塞了进去。
“那位王爷,是个甚么样的人?”赫氏见她藏好东西起身,方迟疑轻问。
“甚么?”霍长歌诧异一怔。
她那声轻而淡,如一缕青烟裹挟着单纯的纳罕,在空中飘了一下便散了,未做太久停留,也无甚过多的阴毒与怨憎,不似她寻常语调。
霍长歌在身后众女“嘈嘈切切错杂弹”之中,认真分辨出她嗓音,才恍然抿唇略一思忖:“我没见过他,他死得太早了,那年我九岁,恰逢丧母,我父便也未携我往京中奔丧。百将楼里倒是有他画像,天生贵气,潇洒疏朗,像个江湖游侠模样。”
“……嗯。”那公主稍有意外,淡淡应了一声,又出神片刻,转身兀自更衣,手脚分明要比霍长歌麻利许多。
霍长歌瞧着她背影,若有所思,但欲言又止。
“你善使长鞭?”赫氏背身对着她,倏得又道。
霍长歌也不知她怎在此时起了闲聊的心思,还尤其心平气和,只如实应她:“是。”
“千秋宴上便是你那一柄长鞭坏了我好事,我也还记得。”赫氏凉凉哼笑一声,侧眸自下而上一瞥,眼神冷寂又讽刺,却是已没甚么怪罪之意。
“我原也善使长鞭,幼时学骑马,养父还曾亲手与我绞过一支马鞭。那是我收到他赠我的第一份礼物,总舍不得用,还拿匣子装了起来。被他问起时,又生怕这小家子气的模样为他不喜,与他撒谎说我弄丢了,他便连夜又与我做了条新的,一模一样,未有只字片语的怪罪。”
“再后来,山戎打过来,南晋也打过来,他战死,王府也被烧毁了,我的鞭子也没了,废墟之中遍寻不到。那几年正逢大旱,天干物燥,一天一夜的大火中,不管甚么藏得再好,也早已烧成一捧灰烬了。”赫氏公主三两下便换好那华丽繁复的舞服,将一身缀有孔雀尾羽的衣裳穿得如一只灿灿生辉的凤凰,裹着一身雍容气度,遗世独立得站在床头的帷幔下,只还未束腰身。
她一手掌心托着条看似柔韧的长腰带,腰带上绣一枝孤寂寒梅,另一手扯着它轻轻捋动,似在怀念幼时记忆中的第一支长鞭,沉声遗憾一叹,嗓音陡然又似寒冬腊月里冻过一遭般得冷:“我便再没用过鞭。”
霍长歌心头猛得一跳,擡眸看她,后知后觉寥寥只字片语,便要勾勒出那短暂的前半生,她像是在以这种缅怀的方式,临终交代着后事。
赫氏却不再多言,只垂眸在她那忖度而灼热的目光中,自换下的衣裳里摸出一把短匕塞进怀中。
那匕首并无刀柄,只半掌长的一片刀身细长似柳叶,贴身藏着便显不大出来。
她再躬身,从那堆衣裳里又翻找出一个掌心大的牛皮小包,打开来,自里面倒出十二只形似梅花的铜钉和两颗小药丸。
她将那十二只铜钉每六个一组排成两排,分别扣在腰带左右两侧伪成装饰的模样,钉尖上有青紫流光一闪,像是淬了剧毒。
夏裳单薄,那公主拈起其中一颗药丸漠然送进自己口中,又垂眸凝着余下一颗,眸中情绪交杂,半晌后,方才不情不愿又不得不如此似得将其踟蹰而缓慢地递给霍长歌,着她仔细收好,以备万一。
“我只杀连凤举,古氏既有血脉残存,若为我牵连所伤……便以此还那位王爷的恩情吧。”赫氏斜眸阴毒睇着霍长歌,冷声警告,掩不住厌恶道,“那针上的毒霸道猛烈,过上一个时辰便是有解药也无用了。你若敢将其喂给连凤举,我便要诅咒你爹死无葬身之地了。”
知恩必报,血债血偿。
霍长歌闻言心头五味陈杂,无奈瞥那嘴上颇不饶人的公主一眼又垂眸,凝着手中托起的那颗黄豆大小的药丸,似承载着她一份不甘不愿托付而出的信任,掌心间似一时沉有千钧的重量,便如前世一般。
若她们……
若她们非在此时相识、此间相知,身后也从未垒着森然白骨与枉死冤魂,霍长歌眼神复杂地昵着自己缓慢收拢的五指,些微恍惚心道,她们原该有好多话要讲、好多事可做,甚至可以交个彼此知心的朋友,午后闲暇时,于庆阳郡的马场里扬鞭赛马……
只遗憾的是,她们没有这样的以后了。
遽然间,霍长歌余光似窥见前世的自己正被一团光晕裹着,着一身染血破败皮甲,提一柄豁口断折的长刀,缓步穿出时光的罅隙,长发飘散身后,眉目阴冷怨怼得朝那公主走去,自后背顷刻撞进她身子里,霎时与她融作了一体。
她与赫氏恍若半身的错觉,越发在此时清晰明朗了起来,夏阳透过窗棂散进半室光芒,霍长歌就站在那耀眼的日光中,与立在帷幔遮掩下的赫氏沉默相对,似被光影劈成了完整的两半。
她就像是霍长歌舍弃在前世里的绝望与死寂,便连光都去不到她那里。
霍长歌怔怔瞧着那公主,心潮澎湃,一时出了神,眼底恍然便盈出些许泪意来。
那公主却眉目阴冷而讽刺得与她怀中塞入了一只四弦十二柱的直颈琵琶,寒声嘱咐:“你既不会跳舞,便随我身侧抱着琵琶滥竽充个数,莫将它拨弄得太响亮,我瞧你那手也不像是会奏乐器的。”
霍长歌:“……”
霍长歌那指茧内行一眼便能瞧出门道,她会的东西不少,不会的却也多,习练武艺与拨琴弄弦长出的茧子到底不同,瞒不了旁人。
她顿时便成了个拖后腿的,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装模作样学像些,”那公主车上受够了她磋磨,待会儿又要遵她指引行事,憋闷难解之下,只能见缝插针接连讥讽道,“若坏了我的事,怕我确实会背信弃义将你推出去先祭旗。”
霍长歌闻言乏味横她,心头一腔感怀惆怅登时便要烟消云散,她不满“啧”一声,忍无可忍正欲与她再斗上两句嘴,却转而鬼使神差问了句:“你姓赫,名甚么?待你死了,可用我与你立个碑?”
“再写个传?与你还没那般熟。”那公主倒不觉晦气,只无语极了,寒眸一转冷笑噎她,正还有话要讲,便闻有宫婢扣响殿门走进来:“二位姚家小姐,外面宫人传话来,说陛下提前允了莞儿小姐献舞,这便要小姐赶紧出去了。”
那人话音未落,屋中琵琶乐声一停,屏风后,霍长歌与公主警觉对视一眼。
“申时已到了么?怎这般快便要召见了?我衣裳还未换妥当呢!”霍长歌装作受惊模样,倏得急声,尖着嗓音转身与那公主娇嗔道,“阿姊,你快帮帮我!”
“……皇后不知何故迟迟未至,家主怕扫了陛下雅兴,便要小姐先行献舞。”屏风外,那宫婢闻言顿时细眉紧皱,不由话里有话得催促道,“二位小姐快些吧,迟了怕要耽搁五殿下的大事了。”
她说完登时甩袖走了,显对连珣颇为忠心。
“皇后——?”霍长歌低声一疑,擡眸觑那公主。
公主却也不知内情,稍稍摇了摇头,理所当然道:“怕是不愿投毒,在寻隙拖延吧。”
那位继后虽瞧着端慧贤淑,处事滴水不漏,却似个纸扎的人,不大像有主心骨的模样,与这宫中大部分女子并无不同,恪守妇道、从夫从子,下不去杀手再正常不过,只——
霍长歌不由悬心,生在那样的家族,又育有那样的嫡子,便是她再不愿搅合进那浑水,又岂能真正独善其身呢?
恐还是要落下与前世一般自缁于寝殿的下场吧……
她们到底也相处过半年光景,且继后虽有自个儿盘算,却从未苛责于她,霍长歌一时于心不忍。
说话间,屋内众女抱着琵琶裹挟香风,已径直绕过屏风,拥在她俩身侧。
“既事有变故,”赫氏眉目一凛,回视霍长歌的那一眼中似有殊死一搏之意,她果断与众人下令道,“便按原计划,见机行事吧。”
言罢,她转身一甩长袖,曳着拖地曲裾,扬着两条流云似的飘带,逆着光,便是做出了柔媚温软的京中闺秀模样,亦掩不住通身华贵雍容,似凤凰神女临凡一般,率众走了出去。
霍长歌抱着琵琶随之临出殿门,却下意识转头回顾,那空荡荡的寝殿内,恍若遗有脂粉香气散在阳光里,又似残存着不成调的琵琶曲,绕着大殿四角翻转盘旋,重新织成了一首送别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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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长歌抱着琵琶随众女面覆薄纱同行,出了殿门,便被一列禁军护着送往御花园。
她自宫门往观雪轩中去时,已敏锐觉察路上禁军岗哨位置多有变动,遂有警觉,却不知眼下御花园中更是反常。
那园中虽面上一派祥和,喧嚣热闹,但宾客觥筹交错间氛围略显生硬,似有暗流涌动,不知是否皇后无故缺席缘故。
众女被人引至两列筵席正中留出的空地,正正对着连凤举。
霍长歌立在那公主右手侧,不动声色转眸一眺,满园未窥见谢昭宁,却见连璋虽囫囵坐在席间,那身衣裳却穿得不伦不类,不似来赴宴,倒像是晨起巡防时常着的便服未及更换,面色也难堪,比往日冷脸模样多出几分忧怀与愁容似的。
霍长歌心念一动,越发戒备,不由摆正怀中琵琶,以细长曲颈谨慎遮住双眸。
“这便是侄女莞儿,与其幺妹。”那姚家家主忙起身与连凤举一拱手,引着那公主与霍长歌口中唱福,矮身依次拜过皇帝、丽嫔与众殿下,待与连珣眸光相交时,便明显可辨其中老谋深算的笑意。
那公主虽素纱遮面,只一双冷寂漠然的淡色眸子露在外面,眼型妩-媚似两片柳叶,内眼角稍稍一勾,搭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却勾得人魂魄微微一荡,更勿论那一身似牛乳般白皙的肤色,晃得人眼花缭乱,举手投足间又风情万种,细腰似柳,实属尤物。
霎时便闻周遭连声赞叹,御座之上,连凤举眯眸意外一滞后,亦颇满意似得微微颔首,擡手一挥,便允其立即献舞。
不待清脆琵琶声响织出曲调,姚家席间已有人认出那活色生香的女子非是族妹来,却不敢明言,只眼神疑惑不住瞥她。
“叮咚”声起,众女正要合着雅乐拧腰起舞,霍长歌手指按在弦上只不敢发力,倏然——
“陛下!皇后,皇后——”派去寻皇后的太监终于去而折返,身后紧跟着走到半路遇上的永平宫赶来报信的宫女。
二人行迹匆忙,顾不得礼仪,自廊下便一路小跑高声打断了那乐曲。
众人闻声侧眸,连凤举见状厉声呵斥:“大声叫嚷,成何体统!”
那宫女脚步慌乱,面色青白交错,脚下一绊,便摔在了廊下花丛中,烈日下哭着大声道:“陛下,皇后娘娘中毒了!”
“哐当”一声,连珣手中玉樽摔在桌上,眼瞳倏得圆瞪。
席间一静后,顿生哗然,乐声一止,那前朝公主与霍长歌下意识侧眸对视,皆停下动作。
“……皇后?”连珍正惊于那公主的美貌,偏头与连珩小声说话,闻言还未反应过来,却见丽嫔与连璋已悚然起身。
连珣脸色骤白,心念电转间,已是猜中了甚么,与那面色如土的姚家家主惊骇面面相觑间,又顿起怒其不争之念来。
连凤举眯眸下眺,凝过连珣一瞬,似有疑虑,顿过片刻才起身走下主位,与身侧主管太监道:“皇后到底出了甚么事?怎好端端便中了毒?着人彻查!摆驾永平宫!”
他一动,身后随行禁军便亦要随之移动,铁甲“哗啦”一声轻声撞击,远处又有人从廊下一路惊惶跑着过来。
“陛下,陛下!皇后娘娘,”那新来的宫女哭得只上不来气,“哇”一声大哭跪在连凤举身前,“皇后娘娘中毒,已薨了!”
连凤举:“!!!”
周遭一片寂静后,又轰然混乱。
“阿弥陀佛。”太子掌心扣着佛珠登时念出佛号。
丽嫔与连璋却已离席,朝着皇帝身后过去,连珍与连珩亦后知后觉跟随。
只连璧似乎不懂甚么叫薨,兀自咬着手指奶声奶气转头询问南栎:“母亲怎么了呀?”
南栎亦似受了惊吓,僵硬站在连珣与连璧身后瞠目结舌。
局势一时出人意料,竟朝不受控制的方向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