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宫墙内的冬夜,静得落针可闻。即便偶有些见不得人的窸窸窣窣,也很快被淹没在高阁重檐的死寂当中。
角落里,几支含苞红梅悄悄舒展筋骨,刚欲凌霜傲雪地擡起头颅……睁开眼,面对的便是宫闱长久的落寞,与月色的清冽。
宫宴过后,宋辞暂且被安置到了掖庭,与女官们同一片屋所居住,待来日得空,再选适宜的住所迁至太极。
寝殿内受炉火的炙烤,温暖如夏日,榻上还有婢女特意为她抱来的一床柔软毛皮。
分明环境如此安逸,不知怎的,她辗转反侧到夜深,始终难以入眠。
披上外裳起身,她将预留通风的窗子缝隙支得更大些……
霎时间,寒气打着旋儿钻了进来,毫无章法,莽撞流窜。
她与天际时隐时现的明月对望,轻叹,不禁回忆起方才宴席上的情形。
萧让尘将她送进宫里,难道还想让她从皇宫出嫁吗?
虽然她曾表露过,自己不想在萧府或光禄大夫府出门,他也允诺她,会为她另选一处更适合的地方。
但是……
在他眼中,如果更合适地方指的是尊贵,那她还真有点享受不起这份尊贵!
常言伴君如伴虎,在承恩情的同时,也要时刻谨小慎微,否则一遭不留意,轻则丧命,重则牵连九族。
“看来往后的日子,恐怕是要艰难了……”
宋辞哀叹,试图擡头远望。最终却还是被高墙所阻隔,拘在了这华贵的囚笼当中。
——
翌日清晨,由于心里揣着事,她很早便从浅眠当中苏醒。
芳菲她们没有随她进宫,昨日赴宴穿得又是极为正统的礼袍。
这种繁复的衣物仅凭一个人很难穿好,她只能自己简单裹一裹,去除挂饰,穿好后推开房门。
来到院子里,发现比她起更早的大有人在,已经开始各自忙碌起来。
负责照顾她起居的女官迎面走近,俯身行了个礼:“宋小姐,您醒了?”
在西丘,未成婚的官家贵女都会被尊称为小姐,民间则是称呼某某姑娘居多。
因她还没有与萧让尘完婚,所以众女官侍婢知晓她的身份,却也只能称她为小姐。
宋辞多少见识过宫里的规矩,不敢冒失。在不及谄媚圆滑的份上,见人便尽量客气几分,免得无意中得罪了谁,被暗中使绊子。
“大人有礼,不知今日有何安排?”
她身份尊贵,待人处事又有礼有节,女官觉得受到了尊重,回馈给她的亦是和善与恭敬。
“小姐初入宫中,许多地方还没有完全适应,先歇歇吧,不着急。”
能在宫中当差的女子,无不生着一副玲珑心思。
她见宋辞不便,当即安抚,并给出了解决办法:“这样,您先回房,下官派人将水打到您房中,过会再差小厨房为您送来早膳。”
“等巳时角门开了,小姐家的丫鬟带着换洗衣衫进宫伺候,您换了衣裳,再去给圣上请安。”
宋辞有些犹豫:“可我奉旨进宫照看圣上饮食,若不早早赶去侍奉,失了职责所在,不会遭到责罚吗?”
“哪儿能呢!”女官被她逗笑了:“您是贵戚,又不是来做侍婢的!这宫中内侍婢女成百上千,饮食也有专门的膳司负责,怎能让您过度操劳?”
“您只需隔三差五走个过场,这样圣上和殿下两边都过得去,您也不会太辛苦。”
见宋辞纯良的面孔愈发紧张,甚至还抿了抿唇。女官觉得她无甚心机,在这深宫之中难得一见,倒也不失为一种可爱。
“殿下临出宫前特意吩咐过,让下官好生照顾小姐在宫中的为人处世,下官难道还会坑您不成?”
女官亲昵走近,压低声音哄着:“您看您如此装扮,多有不便,就算到了御前也是失仪,还不如且等一等,待休整好了,妥妥当当的去面圣……咱们皇上一向仁厚,不会因此怪罪您的!”
宋辞第一次从旁人嘴里听闻关于皇帝的评价。
仁厚……?
但愿如此吧。
她将信将疑地回到屋内,洗漱完毕用过早饭,心中总觉得有些惴惴不安。
接近午时许,芳菲果然提着包裹进宫来了。
她边换上常服,便听芳菲讲,原来在过去常有皇亲贵戚进宫的例子,有些是伴驾,有些是侍疾,还有的则是陪太后皇后解闷。
那些王公或贵妇们进宫后并不做什么伺候的活计,在宫外是主子,进了宫还是主子,多数只露个面。只要规矩全,别的什么也不用做,皇帝太后也不会太过为难他们。
宋辞这才安下心,静候皇帝从内朝回到后寝,到膳司取了份点心,亲自送去御前。
内侍通传之时,恰好皇帝刚睡下,殿内只有皇后一位主子在场。她没叫宋辞进去,也没说让她过会再来,只称皇上在午睡,后面便没有了下文。
宋辞一时不知怎么是好,足足晾了小半个时辰,身子都已经被冷风给吹透了,才听见漫不经心的一声传唤。
她半垂下头,屏住呼吸迈进大殿。
只见皇帝身着玄赤色相间的常服,头发没有束冠,而是随意的一簪,由内侍搀扶着走出寝殿。
皇后则华服凤冠,满脸威严地端坐在侧位之上。
她皮笑肉不笑,声音也是无甚温度:“在外侯了那么久,冻着了吧?”
宋辞还没来得及回答,皇帝倒很诧异,边迈着步子边看她:“我午睡时,你竟一直在外侯着?”
他私下里称“我”,而非“朕”,足以见得西丘宫闱并非剧中那般压抑严明,身为君主,视下也很平易近人。
虽开明,但不代表她可以不拿自己当外人。
说多错多,宋辞懂得这个道理,微微一点头,答了声:“是。”
“啧。”皇帝无奈:“你这孩子,也是忒实诚了点,外面这么冷,何苦傻等着呢?”
他瞟了眼皇后,责怪的话没有说出口,靠坐在椅子上,对内侍扬扬手:“去将炭炉取近些,让她烤烤火。”
一时间,宋辞落座烤火,皇帝垂头吃茶,皇后无声注视着她……大殿内有种诡异的尴尬静静流淌。
芳菲解下她的斗篷,抚平褶皱交给侍婢,任其到内室挂在架子上。
这边,皇后斜睨桌上的糕饼,不知是不是别有居心:“那盘果子,是你亲手做的?”
“回娘娘,果子是从膳司取来的。”
皇后收回视线:“哦……我说嘛,凭你的手艺,怎么可能只做出这种东西来应付陛下。”
宋辞心猛地一提:“民女不敢。”
“因昨日入住仓促,没有备好换洗衣物,今晨怕御前失仪,特意等丫头进宫,梳洗装束完毕才来给陛下请安,中途耽搁了几个时辰。”
“明日没了牵扯,民女定早些去膳司,亲手为陛下制作膳食。”
皇帝身子本就不好,除了政事的内忧外患,想来后宫也是其中很重要一部分原因。
与没有感情的皇后不能离心离德,对得心的妃嫔不能过度宠爱……偌大后宫,什么都不由他做主,只能充聋做哑装糊涂,搅和在无尽的心机与咄咄逼人当中。
现如今除了妃嫔,还多了个萧让尘的家眷在旁。他既要平衡后妃们对宋辞无端的怒火,照顾宋辞的立场,还不能不对她设防。
“罢了。”皇帝感到无比疲累:“知道你和承钧有心,但好歹是主子,就甭去跟膳司那群奴才打交道了。”
宋辞欲言又止,不知该接些什么是好。看着皇帝,总觉得一番话下来,他好像比方才还要更苍老了几分……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
打破这寂静的,是内侍一道尖细的通传。
得到应允后,贵妃带着一袭凛冽寒气,风风火火从外面走进大殿。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看样子,锣鼓敲响,这戏算是正式开场了。
来请安的途中,宋辞听芳菲讲过一遍宫中阵营的分布。
自太后过世,整个后宫便以两个女人为首,拉开明里暗里的较量。
前十五年,身为国母并生育长子的皇后势头无两,尤其在长子被封为太子后,朝内外近乎所有人都认为,等她熬出了头,这西丘便是他们母子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