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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燕园(2 / 2)

场中顿时噤声,人们全部看向门口。

那里站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圆脸少女,十六七岁年纪,穿着女中的青衫蓝裙,雪白的脸蛋,黑黑的眼睛,潮湿的阴天里,仿佛带着些水汽,别有一番滋味惹人怜。

但人们可不会真怜惜,她是这个时代的过街老鼠,正如刚才那位学长所言,她不仅是扯林海潮后腿的封建分子,又是汉奸分子、国之败类,满腔热血的青年学生怎能容她!齐刷刷地,他们同仇敌忾地仇视着她。

苏明珰没能消化这种仇视的气氛,她震惊的是林海潮……真哥哥竟是林海潮?!

瞬间所有细节都串起来了,那晚林海潮激她给林伯父打电话退婚、后半夜从胡同里找出来的汽车、听邻居说林伯父那晚深夜来过胡同……细思极恐,那竟然是一场侥幸逃脱的阴谋,连生日宴都是圈套吗?

寒意密密麻麻升起,她想转身退出,但来不及了,方团道:“密斯苏,你来这里有何贵干。”

场中静止,几十双眼睛盯视着她。

她怔怔地看着林海潮,周遭的眼神让她意识到此行无异于千里送人头,这些人今天是要搞反封建运动的,是多么需要一个现行封建分子现行汉奸分子来做反面教材啊!他们不会对她挥拳相向,但他们会让她比挨拳头更难堪,想要少受些折辱,就必须赶快脱身离开。

她拼命克制自己颤抖的小手,不断地在心里提醒:苏明珰,快离开,快走!汉奸女受欺负是没有人为你出头的!

可她不甘,父母离世、军警抄家、一副副惊心动魄的画面在眼前闪过。多少惊涛骇浪她都跨过了,怎能在这些学生面前落荒而逃,要走也要走得体面。

她从容道:“我是来送钱的,林海潮,这是你丢在吉市口胡同的钱,还有。”

她一边说一边走过去,拿出书袋里的钱,“还有你替红姨垫付的医药费,总共三十一块八,你收好。”

林海潮的手还保持着紧握条幅的状态,人也没从梯子上下来,他低头看着她。

苏明珰见状,便把纸币和银元悉数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然后转身要离去,有一个男生挡着她的道,她点了个头示意让一让。

忽然有人唤住她,是刚才那位面相老成的激进学长,他含笑道:“密斯苏,我们在进行反封建反包办的晚会彩排,你看你的同班同学很多都在支持这项活动,你既来了,也算一个好吗?什么才艺都可以,参与便好,不拘形式。”

苏明珰礼貌道:“抱歉,我还有事……”

学长充耳不闻:“听说你国文优秀,朗诵雪莱诗歌或莎士比亚吧……”

这下就点透了,是怕她再缠上林海潮,要让她出丑认清自己的鄙陋,彻底断绝念想。

苏明珰小手握痛,半年前自己刚成为汉奸娃的时候,曾被要好过的小伙伴围攻过、被吐过口水,竟没有现在耻辱……

“各位!”忽然林海潮出声了,“反对包办不错,但她没有错,不要为难她。”

他拍了拍手上的浮灰,从梯子上下来,说:“苏明珰,之前我未与你相识,就擅自揣测你不学无术刁钻世俗,这是我的错。和你接触后我才发现你为人纯善,虽然偶有撒谎弄奸也是迫于无奈,我们之间的婚事是大人擅自主张,并非你我本意,我不该迁怒于你。你是无辜的,之前多有得罪,望包涵。”

说罢他看向伍一帧:“雨大,你开车送一下。”

此举大家不意外,林海潮宅心仁厚他们都知道,君子绝交不出恶言,眼下当着众人的面替苏明珰解围,是他的风格。

但没能见到苏明珰受辱,众人有些意兴阑珊,这种失落感苏明珰体会的真真切切,她立在原地,无需挨个看,也晓得每个人脸上的嫌恶,而偏偏只有林海潮的眼里存着良善,这份良善却让她心中锐痛,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她十六年的人生当中,变故一次次发生,诀别一次次上演……

或许是想到无数次永别的心痛,或许是一双双敌视的目光刺激,她握了握手心,目光迎向刚才发难的那位学长,回答他刚才的诘难:“抱歉,我国文很差,幼时无知,虚度了时光,雪莱和莎士比亚一窍不通。”

“而且,我也没有时间参加彩排和演出,因为我现在独自过活,刚才还完债,现在浑身只有一个铜子,我需要跑步几十里回家,而从昨天到现在,我只吃过一只烧饼,下一顿饭我需要尽快靠自己的双手和时间去赚取。”

她骨子里的倔强发作了,我为什么要灰溜溜离开,越被轻视,越要昂头,在分别的最后一刻,她要让这些鄙视她的人认识不一样的她,让林海潮永远记住她。

她说:“钱债清了,但有一份礼数我没有尽到,我答应一个人送他生日礼物,但我没有钱可买,就空手来了,可以借你们的脚踏琴一用吗?”

她不等作答,径直走上台,在脚踏琴前坐下。

当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响起时,所有人震惊了。

外面倾盆大雨,里面琴声磅礴。

据说贝多芬在创作这首曲子时,处境空前惨淡。苏明珰想象不出百年之前的音乐家会陷入怎样的困境,但她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她的亲人,生离死别再难团聚;她的朋友,她没有朋友,大家对她避之不及;她的恋人,她想起林海潮激她打电话退婚的夜晚和承诺中的生日会……回望那一幕又一幕,他们之间只有谎言和计算;甚至她自己,也在饥饱与生存、审讯与暗杀之中面目全非……

教她钢琴的洋人教师告诉她,贝多芬曾在乐章的开头写下过一句话:命运在敲门。这便是这首曲子名字的由来。那时她生长在父亲的羽翼下,听不懂这曲子,嫌弃它难弹,今时今日她才明白了曲中的悲怆和激愤。

贝多芬在一生中最痛苦的时期,展开了最旺盛的一次创作高潮,《命运交响曲》这一皇皇巨作得以横空出世!而眼下的苏明珰,穷困潦倒、过街老鼠,除了没有残疾,她的遭遇不比贝多芬优越半分。琴声铿锵,虽然是脚踏琴独奏,但因为她内心的激越和前所未有的爆发力,她竟奏出了交响乐的气势和规模。

方才那位想要刁难苏明珰的男生瞠目结舌,懊恼地意识到,太谷苏氏曾经如何显赫,苏明珰怎么可能一无所长。

场内只有少数学钢琴的女生,多数都是林海潮这种不通音律之人,但大家破天荒地体会到了音乐穿透人心的巨大力量,他们不知道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所表达的那层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不能使我完全屈服的深远意义,但他们深刻体会到这是一首英雄意志战胜宿命论、光明战胜黑暗的壮丽凯歌。

先前大家彩排的琴声在这番衬托下,竟像是靡靡之音,虚浮稚嫩……

乐声不知何时结束的,人们依旧沉浸其中,苏明珰深深地看了林海潮一眼,说:“生日快乐。”

然后走向礼堂外,一步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