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环绕笼罩,魂体本就澄净,本该在肉身上显露的颜色到此刻都是一模一样的,可就在这句话之后,他却突然黯淡下来。
诏丘轻声问:“所以,你是被困在这里多少年,又是为何被困?”
魂体很轻的笑了一下,凶神恶煞褪散,看着温和了一点:“那就是十五年吧……至于这个阵法,我不是被困,我是自请入阵的。”
他第一次见诏丘,也是唯一一次,扛着扫帚将他和彼时还是少年的严温挡在一门之外,后来云见山和褚阳下山问询旧事,他求云见山转交了一个香囊,就是这个东西破了化骨大疫的另一层秘术。
那个秘术,是禁术。
他问:“你还记得宣殊门吗?”
诏丘说:“不曾忘过。”
宣殊门是彼时嘉州城上界的第一宗门,门主淡泊名利,门派清贫,却在守护下界百姓之事,总是倾尽全力。
是以下界百姓对宣殊门再敬重不过,不论何时不论何事,只要门主传令,下界一定会竭尽全力配合。
化骨大疫来得突然,人心惶惶,曹门主用分药之法安定人心,虽然晓得那不能真正避疫,但是他一直守着药囊,随身佩戴绝不取下。
而后疫症扩散,他赶在染疫之前离开嘉州避疫,侥幸存活,归城后却听闻宣殊门门主亡故的消息。
他说:“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发生到这个境地,就去了上界其他门派打探。”
那天是他的回城日,也是曹门主的亡魂被找回来的日子。
因为胞兄罹难亡故,丧于大疫,上界的其他宗门对疫人的亲眷都心存愧疚,极尽耐性安抚,他诸多疑惑满头雾水,一一追着人问,也就一一有人答。
月余惨状不堪回首,也没什么好多说,他只记得自己最后问了一句:“解方已出,何至于此?”
被他追问的是宣殊门一名外门弟子,因为太小,被挡在诸多险事之外,囫囵保得性命。
可他门中师兄所剩寥寥可数,他跪在曹门主的魂体前,被拽得差点扑倒,听到这一问,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却忘了要去抹,愣在原地。
可能说与不说结果已然无法改变,也可能他赶人厉害,缠人也厉害,那小弟子和他说了实话。
此疫确实不是百年前的那场化骨,而是有人以禁术叠加。
上道,以血为引,以身为祭,融大疫于大不敬咒术,便可以灵力相催,扼百万性命于一人之手。
怎么引,怎么祭,他不知道,那是望云宗的一种秘术,他软磨硬泡晓得的,不过是一个解决的办法——药人。
活炼咒主,以其血肉喂养药人,再放血入药,方能解咒,解咒之后,才可解疫。
这个法子何其残忍,何其大费周章损耗无数,几乎是一命抵一命,甚至不用揣测,曹门主一定不会同意的,于是他用了第二个办法。
魂体似乎想起什么,微微仰头:“我生前有幸见了曹门主一面,记得他真容,那日我浑浑噩噩,擡头看了一眼。”
那是一个浑身银白,却在心口眼睛落下鎏金的魂体,安静沉稳如初,只是脸上没有平日里那样和煦的笑容。
魂体前跪着宣殊门为数不多的,残存的弟子。
“听说宣殊门大弟子因为多年前一桩惨事几乎耗尽修为,除了一身医术再无依傍,只在门中做事帮忙。宣殊门二弟子是门主亲女,小小年纪就修得如父亲一般的温和大气。亲传唯二,内门丧尽,外门余三,只此五人和一封门主令,是宣殊门留存于世的全部。”
册宝雪白,只写了一句话。
“门人尽散,山门永闭。”
他喃喃道。
“竟然是这样一句话。”
难怪门人尚存,上界却说宣殊门满门皆陨,这样的结果,和都死了有什么区别?
诏丘说:“我不明白。”
魂体稀奇:“你问我?”话毕一顿,突然笑了一声,“确实该问我。”
他寻到了所有大疫痕迹,不知道是自己不信,还是在苦苦挣扎。
“曹门主于我于下界有恩呐,我却害了他。”
他找到的东西里有一幅画像,说是罪魁祸首,他拿到画像的那一刻就晓得自己是罪人。
那是香囊真正的物主,也是下咒的人,是已覆灭的望云宗的前弟子,是望云宗门人。
他想,“我为什么要帮他呢?”
因为他孤身而来,说要为宗门添置贮存。
胖老板问他哪门哪派?
那人说,小门小派罢了。
他现在还记得自己是双手伸过去,笑吟吟接了香囊,为自己的善心得意和自喜,还以兄长作幌子,编了谎话以为能帮一把。
他身躯肥胖,大小毛病一堆,没有死于化骨,却被心疾磋磨,死于大疫后的三年三月初。
他死后没有立刻入轮回,一是家中亲眷不在,无人知晓他辞世,也就得不到上界的送轮回。二是执念太久无法解脱,魂魄飘荡,竟然遇到了曾经的宣殊门门人。
那三个外门小弟子成了散修,却还学着师门的作风暗地救人、渡魂。
他们知道这是嘉州人,要送他往生,胖老板却不愿,求他们:“有什么地方用得上,将我留在这里吧。”
自宣殊门不再,下界事务交接不当,一些地方被漏掉,攒了些邪物,尽管三个小弟子打散邪物,一些怨气无法消散,他们能力不够,便将他困在其中镇守。
其实也不是真的镇守,只是将他压住几个月,让他以为偿还了前债消散执念,便可以入轮回了。
但是他却心甘情愿待在这里十五年,不知天日,只知往事。
原来如此。
那所谓的守墓鬼怪,手臂、手掌、手心,湿润的、干枯的、雪白的、肮脏的、血肉牵连或是白骨森森,都只是手,只有手。
原来如此。
他突然生了怒容:“所以我恨你。”
他指着诏丘,又指着褚阳,“还有你!”
“为什么你们不能拼尽全力,为什么你们没有更早察觉端倪,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别人献祭?”
褚阳想说什么,被诏丘拦下。
胖老板又落下泪来,突然捂住脸哭起来:“我恨你。”
诏丘说:“我知道。”
灵奴带着阵意,对他如此骚扰厌恶,只是因为一个亡灵的悲痛和私心。
“那三年我过得生不如死,可上界门派诸多,早就不记得有这个陨落的宣殊门,你们甚至举行大比,说一扫往日尘垢。”
于是他怒气冲冲下了赌注,就不赌这几个人赢。
如果是这些人赢得大比,那宣殊门的陨落算什么呢?
他又说:“我恨自己。”
诏丘说:“可是有人希望你入轮回。”
他愕然的擡起眼。
诏丘如是重复:“有人希望你入轮回。”
臃肿的魂体突然噎住了:“你……”
诏丘垂下眼睑,那一句“你还是有罪”,突然就骂不下去。
委委屈屈之间,他撇了撇嘴,抹着眼泪:“算了……”
听说当年下界的亲传有好几个染疫,一人几乎殒命,解方正好出自其手。
命数难测。
算了,道个别吧。
他闭了一下眼睛,突然躬身揖礼。
诏丘和褚阳尽皆诧然后退一步,愣了愣,不约而同侧身让开,露出了远处的结界。
结界之外,是一座青山。
轮回术到最后,脚印彻底消散之前,他擡头望了一眼。
自此以后,青山难承,宣水不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