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年少的剑法,除了本门本派的一些不外传的剑术,还会杂糅一点外面学来的精髓。
在闻端面前,这些东西最好还是藏着。
倒不是说他师尊如何死板小气,不允变通,而是他过于看重这些,虽然晓得心思活泛,遇事灵光是一件好事,但仍旧希望他学好本门绝学,将自家根基打扎实了,再去融会贯通别的东西。
所以这些新奇的招式,诏丘大多在严温和齐榭面前比划。
也不是卖弄,只是他毕竟不是闻端,心底对这些东西其实很感兴趣,又不能拿出去招摇,想为新练的剑法寻得一个出处,自然就以传授出去为最主要的法子。
白日有定量的课业,他还得督促严温、照顾齐榭,偶尔也会有其他弟子来问剑切磋,空余时间实在少得可怜,所以运用这些招式,他多半是在晚上偷溜出去,寻个空处,比划琢磨,或是反道精进。
那时他和自家师弟约好了时间,宵禁时分自然该如何就如何,但不要脱衣服,躺在床上只是阖眼,等到闻理长老的药枕发挥效力,估摸着他要昏昏欲睡了,就睁眼。
因为严温的作息很定,简直稳得不像话,丝毫不受诏丘时不时折腾的影响,闻理的药枕又很温和,发挥效力无外乎是一刻钟左右,所以那一段日子,总是严温先从床上爬起来满面笑容,抓着衣袍,手里拎着他的本命剑不稽,乐呵呵的越过连系两栋阁楼的虹桥,压着声音来敲他的门。
然后两个人就会收拾好东西,再秉着偷鸡摸狗的架势,出去练剑。
他们惯爱寻浮月殿西侧的某个空地,那里位置偏,草木一类生长有序的同时种类又很杂,高矮不一,内里视野尤其好,外面却看不出什么名堂,很适合据守。
若是值夜弟子巡视到近处,他们完全可以趁还没被发现的时候,就绕道小路,从那里溜回去。
且那处虽然距离浮阳殿主殿很近,但恰巧在一个视野的死角,住在浮阳殿的掌门和长老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现他们的。
诏丘很会打算盘,将种种意外全部考虑进来,算定了天时地利人和,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总是带着严温练上半个时辰,就美滋滋回居室休憩。
这样一来,他们要比其他弟子疲乏一些,但正好睡得香,将药枕的药力发挥到极致,第二日就着不硬不软的床榻,一个鲤鱼打挺,又是活蹦乱跳的好苗子。
但有一日,他们没能鬼祟成。
说来算是偷摸了一半,诏丘练剑时出了一点意外,把自己肩胛某处磕出一道淤青。
当时只是觉得有点痛,随手乱揉了一通。他生来皮肤就白,但凡有点小伤都无比显眼。严温担心他,找到一个角落,将他衣襟扯散一看,顿时也顾不上练那些花里胡哨的招式了,抓着他的手腕,将人往生兰阁带。
结果诏丘不情不愿的被拖回去,拉拉扯扯间,隔壁的居室门被拉开一条小缝,一个圆溜溜的大眼睛就在那条缝里面。
齐榭的眼珠子从小就深,因为人小脸小,反倒是眼睛占了大头。
他没有点灯,屋内一片漆黑,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冷不丁站在门口一凑,就显得那里只有一只眼睛,没有别的东西。
幽幽映映,如同鬼魅。
严温在生拉硬拽之间扫过一眼,吓得跳起来,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其实修士的胆子不能太小,严温也不太怕鬼怪之类,只是他一门心思都在诏丘身上,冷不丁被怼了一颗亮得吓人的眼珠子,小童又是鬼怪中邪气比较重的一类,实在没有心理准备,就像滴水入滚油,被这样的猝不及防惊得炸起。
诏丘倒是接受良好,两袖一拢,笑得端庄:“阿榭,怎么醒了?”
齐榭拉开房门,有些恹恹:“我睡不着。”
诏丘就“哦”一声,“原来是根本没睡着,可以告诉为师为什么吗?”
彼时他的袖子还被严温攥在手里,衣裳微乱,剑身出鞘一寸,已经有开打的迹象,不得不端出老成,其实看着很滑稽。
齐榭就说:“我看到你们出门了,为什么不带我?”
诏丘和严温对视一眼。
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家里还有一个。
诏丘想着要不吓唬一二,再循循善诱,让他不要说出去,刚移回视线想要打诳语,就看见面前的萝卜头眼睛一眨两眨,眼睑上挑,露出浑圆晶亮的眼珠,长睫弯翘又长,一直打到眼眶,双手交握,站得笔直,抿着唇仰望过来,等着他回答。
这威胁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小时候的齐榭在讨巧卖乖一途上其实很有天赋,诏丘这个人有时候吃软不吃硬,有时候软硬不吃,但对他总是没辙。
于是他弯了弯眼睛,说了实话:“你现下的功课,还用不着看这些。”话毕他又用食指轻轻点住唇瓣,示意噤声,“不要告发我们。”
他动了一下,抽出被严温攥得发皱的衣袖,也不捋平,微微侧身对他说:“回去继续睡吧,你闻理祖师叔的药枕效果还不错,多闭一会儿眼,就睡得着了。”
其实他手心朝内,指尖朝下,挥舞的几道都是在把他往外推,但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齐榭扶着门框的手一顿,似乎撇了一下嘴,然后犹豫着慢吞吞走了过来。
虽则宵禁已过,但阁楼转角处还是吊着一个纵骨素面灯笼,上面绘了梨枝纹,灯火缱绻又朦胧,轻轻摇晃起来。
这灯笼是随便弟子熄与不熄的,诏丘夜半出行,乐得这样的灯辉照明,总是在合上房门的前一刻,才使了一道袖风将烛火扫灭,所以他愣怔着低下头的时候,被隔绝了一段距离的灯火映照过来,混着那天的月辉,正好留在齐榭的头顶。
他什么话也不说,靠过来的时候抓住他的指弯,指尖在上面松松挂着。
诏丘缓声问:“怎么了?”
齐榭仰起头:“你是不是受伤了?”
诏丘垂眸扫了一眼。
肩胛处的衣裳拢得好好的,露不出一点皮肤。浮月殿虽然可以看到他们偷练的落脚地,但齐榭的眼力还没有厉害到这个地步。
所以这是他猜出来的。
诏丘半蹲下来,和他平视:“我该说你机灵?还是说你管天管地?”
小家伙的手被他反握住,松松包着,还不太长的手指有一丁点动作都无比明显。
齐榭默了一会儿,将他往外推:“我不是多管闲事,只是想让你去擦药。”
蹲下来的时候,就是他微微俯视诏丘了,稠密的眼睫因为低垂下来,打出一片模糊的阴影,莫名乖巧。
诏丘笑着答应:“好,我抹药。”
可能没想到齐榭的话这么管用,严温很稀奇的在他们两个身上扫过一眼,转身推门的时候想起什么,先将诏丘塞进去,然后微微向前倾身,问他:“要进来么?”
齐榭都不带犹豫的,啪嗒啪嗒就跑过来了。
所以诏丘褪去半边衣裳,忍着夜晚的凉风,忍着药膏的凉意,没法再忍齐榭一眨不眨的眼睛,质问严温:“你怎么回事?”
严温头也不擡,从手中药罐里挖出一坨乳白药膏,顺着泛红发淤的痕迹就抹,糊了厚厚一层也不罢休:“现在想到这一茬了,是觉得丢人,还是怕人担心?”
诏丘有些心虚,试图将衣裳扯起来,盖住伤口,被严温毫不客气地又按回去,脸皮有点发热:“废话。”
当然是两者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