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止
不过几个小时没见,孟今贤已经大变了模样,原本可以窥见细白肌肤的脸庞已然被红斑全然覆盖,发出的声音像是被浓痰糊着,含混不清,若不是身形未变,连孟夫人也未必能认出他来。
他穿着锦缎华服,然而衣料寸寸染血,甚至从衣摆慢慢滴下来,因为穿的厚,便略过小得可怜的一双脚,在地上形成一个猩红的圆。
他看着孟文德,叫了一声“父亲”,然后又摸了摸抱着他的孟夫人,叫了一声“母亲”。
他艰难的跪下来,被红疮覆盖的额头在地上留下一个形状奇怪的血印,他说:“是我。”
“孩儿对不起父母亲,是我知道化骨病,想尽办法染上,是我破坏阵法让自己被反噬,那碗药我倒掉了,因为我知道我喝了就会好。”
孟文德拼了命想往那处走,只是太过虚弱,两腿不听使唤,好不容易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再度倒下去,他喃喃着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怎么是你破坏的阵法。”
孟今贤的手背也是一片血红,附在肌肤表层的红疮已经溃烂到可见筋骨,液体滴落,触目惊心。
因为孟家主这句问话,他下意识将手背藏在身后,不自觉的倒退一步,双脚直撑不稳,微微晃了晃,诏丘立刻明白了。
化骨一疫,初则皮肉发红生斑,瘙痒难耐,中则腠理生疮,流血不止,重则骨肉尽化,直到五脏六腑都变成血水流干净,到这一步,便可谓大罗神仙无药可救。
他屋中覆于朱砂阵法上的那片血迹,不是什么杜撰出来的矮个子男人,就是他自己。
甚至他都不需要划破手指,只要随便选择一个伤口,稍微挠一挠,便有肉屑混着血水流出来。
孟夫人哭着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孟今贤道:“管家爷爷告诉我祖父做了错事,我想这是我孟家的错,总是有人要还的,妹妹那么小,换我吧。”
他对着完全说不出话来的邓木歌:“求你,放过我妹妹。”
他不是很想哭,因为这般显得无能懦弱,可是现下实在忍不住了,反噬实在太严重,他双眼充血,已经病入膏肓,于是流下来的泪也是红的,这个模样太骇人,他只好闭上眼,不让身边的母亲看到自己原本明亮的眼睛究竟已经变成什么鬼魅的模样。
他知道诏丘在那里,对着诏丘也跪下去,地上又是一个圆印。
他方才本就是假寐,趁着众人不注意从偌大的房屋里跌跌撞撞走出来,越过诏丘给他设下的隔音结界,又越过半边废墟走到这里,听见了父亲的话,也终于知道他的名字了。
他跪在地上,学着在书里见过的修道之人拜礼的方式双手相叠。
他爱看书,通经达理,生来聪慧,虽不知真假,可是别人都这样夸,他想那大概是的,所以从没真正见过的礼数,他也能做得分毫不差,于是重重揖手垂身道:“诏仙师。”
诏长溟,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确实比白发美人这个诨号更讨人喜爱。
他说:“诏仙师,你说过,你喜欢我,想收我做你的徒孙。”
在一旁从头到尾没说过几句话的齐榭霎时愕然的张开嘴巴,不解又茫然的望向诏丘,后者没看他。
诏丘说:“是,你想我为你做什么呢?”
孟今贤叩在地上,声音落在地上被折了一道才传到诏丘耳朵里,已经有些模糊了:“求你放过我的父母亲。”
诏丘默了默,这便是不允的意思。
“母亲可以,父亲不行。”
孟今贤着急道:“可是我母亲于你的师尊有恩,不是吗?”
“恩在何人,生机在何人。”
他自作主张起身睁开眼,又流下泪来。
画面突然变得可怖,因为眼睛充血,已经到了不可再一步折损的地步,可他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哭过,眼泪混着血水,带出两个硕大的眼珠,血肉黏连滚落到地上,他的眼眶就凹陷下去。
最近的孟夫人受不了如此景象,惊叫连连,手足无措的想要抱住他。
孟今贤说:“能不能让我看一眼妹妹。”
五年了。
被困在结界里的不止她一人。
他不知多少次叩首下去,然而再也没能起来。
小小的身躯在空中抖了抖,倏然滚到地上,明明穿得很厚,摊开却是薄薄的一片,风一吹就像是要散了。
他身下的衣襟滚满了血,已经辨别不清原本的颜色,深深的洇进去,又从某个缝隙沤出来,逐渐凝成紫红发黑的一滩。
诏丘解开困缚阵法的手一顿,身后显露出熟悉模样的木屋安安静静伫立,如同它被困五年的主人和主人的胞兄一样缄默着。
齐榭声音嘶哑,一步一步走过来:“师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没有质问的意思,只是单纯觉得意外,生死相隔来得猝不及防,他规避此事的反应要比其他人大很多,只能暂寻这个由头不去看那个场面。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徒孙?徒儿?
齐榭呢喃自语:“我的?”
诏丘将他轻轻推开,推到默不作声的邓家姐弟旁边,从头到尾没有擡头看过齐榭一眼:“劳烦,帮我照顾一下他。”
他一步一步走到孟文德跟前,直到进无可进。
他蹲下来看着孟文德此刻慌乱的眼睛:“现在我们谁也择不清了。”
不如回到原点。
过不及幼子。
可是恩也不在丈夫。
诏丘朝远处那具小小的尸体望去一眼:“可惜。”
他伸出一双手,邓木歌才发现没有烛光阵辉掩映,这双骨节分明的手,分明是病态苍白的,但执剑时指骨牵动手背经脉,同样苍白的突起让这手看着可怖起来,拿剑的姿势慵懒随意,因为指尖力气松,剑身有一搭没一搭的打着衣摆,留下斑斑血迹,但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