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妄
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诏丘眼底划过一丝了然。
碧玉其山,屹立在莫浮派下界献鱼城与太山派锦蓉城交际之处,因盛产玉石而得此名,算是锦蓉城的立城重脉,为世代城中富绅和太山仙长所重。
山中玉石润泽,质洁澄澈,出产的玉石经商贾之手贩往各地往往千金难求,锦蓉富庶为蜀中百城之最,一半归功于此,但这都是次要。
要说仙家叩大道求长生,该修无情无欲,再不济也要视钱财于身外之物,不该将手伸到一座玉山上,像个守财奴一样特派了弟子每隔半月巡视,下界以为太山派稀罕这玉做成的弟子牌,但诏丘却听门中长老提过一嘴。
此山卓然有灵,能润身气,益于修行。
这对懂点道法的正当弟子和散修来说不算什么秘辛,但下界百姓大多不知道这回事,或是只晓得一点皮毛,便以讹传讹,道山中玉受仙家庇佑,有辟邪奇效,以至于一旦有玉出,众人哄抢,价格也水涨船高最后竟到了离谱的地步,便有贪财的商贾,不加节制的开采,甚至在某处掏了一个大洞,一路挖到了山心处。
然而这一挖,就出了不得了的乱子。
这个乱子的实情知晓的人不多不少,只各家的亲传清楚。据言是牵扯了好几桩人命,且是上界下界皆有关涉的人命,算得上惨烈,是以一般人不愿意提及,更没得将这些事当乐子说出去,彼时诏丘还没拜入师门,没赶上这样一件大事,细枝末节虽从旁人处听晓了一二,但却不如亲看虚境这样直观,诏丘眼里带上了探究,单手撑着下颔打算一探究竟。
蜀中对于门派地位的争执虽激烈,但并不摆在台面上,且并不与其他事相关,因此遇上了事,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各派掌门都会派弟子前往相助。
易明珠所在的宣殊门建派逾百年,立于嘉州城,一直与太山派相交好,直到十多年前满门亡没一直唯太山派马首是瞻,且嘉州相近于锦蓉,前者弟子遇事跑得快一些也算正常。
境中毕竟是往事,如同海市幻影,所以即便弟子如常交谈,声音也显得虚且空,隔着虚白的一圈法术轮廓,境内景象就更加飘渺模糊。
境中人隐隐绰绰,结伴前行的身影偶尔被法术扯出一片雾气。
打头的那位是个身量高挑的文弱男修,说话不紧不慢,不用灵力作扩散时简直如蚊吟,诏丘支起耳朵凑近了才听得他他细声道:“前方便是碧玉山,阵法众多,大家结伴前行,莫要走散了。”
跟在他身后的一个矮一些的修士问:“大师兄,这毕竟是锦蓉城,是太山派的地界,我们不用事事冲到最前头吧?”
那个细声细气的大师兄立马苦口婆心的说:“天灾人祸生死大事,门派之别都是次要,莫让法阵误伤山下百姓才是最要紧,师尊教我们常有慈悲心,你莫非都忘了?”
“可我不会破阵啊,我是个丹修。”他咕哝着,“我去找六师姐,她的阵法之术修得最好了。”
那位大师兄闻言往落在队伍最后,刻意和众人拉开好长距离的易明珠看去,然后一把攥住了丹修的衣袖:“你去拖你六师姐的后腿干什么,我们一行人护不住你吗?”
跟在易明珠身后的女修瞧众人望过来,立刻缩到她后面,然后小心翼翼的问:“师姐,他们说什么?”
易明珠的神识比她宽了一倍不止,把大师兄的苍蝇声听得一清二楚,看众人又转过头无人注意到她身后跟着个透明的尾巴才解释:“他说法阵凶险,结伴前行。”这一届弟子年纪还小,修得御剑之术的不多,他们步行而来堪堪到达山脚,前面的人已然成团分派任务了,易明珠还是慢吞吞的,硬生生拖到众人都走远了才肯说话,“等上了山,你身上这张低阶隐身符应该会失效,你不如待在山脚,这里要比山上安全。”
她又补充了一句:“山下也有小法阵,练手足够了。”
易明珠一路走过来看了不少听了不少,终究还是不放心。
女修摇摇头:“可山上法阵最多,练手也好帮忙也好,我都想去那里。”
她说话时声音柔柔的,不知是真是假,做出一副可怜讨饶的模样,双眸明亮,想必是平日用惯了这一招,神色姿态都恰如其分的惹人怜爱。即便软磨硬泡能磋磨修士心智的效力不多,易明珠还是吃了这一套。
“那你可要跟好了,修行之人比山上灵气好用得多,被那些乱七八糟的阵法吸走了内力师姐可帮不了你。”
女修做戏做全套,闻言只松了松祈求的神色,但似乎是高兴极了,两眼毫不顾忌地放光:“师姐你同意了?”
不等易明珠点头,她伸直双臂高呼一瞬,然被易明珠警告的眼神吓得又缩回手当鹌鹑,讨好地挪动脚步蹭过去,同时利落地揭下掩蔽她一路的隐身符,符纸被她两手一搓便成一个纸球,咕噜噜滚到地上。
少女两眼弯弯,“师姐放心,我都听你的。”
山顶层石遍布,偶有枯松都显得伶仃寥落,境中正值深秋,虽没到漫天飘雪,却还是压着一层霜白,山风寂寂,森寒几欲化为实质。
诏丘囫囵望了周遭一圈,隐隐觉得这处眼熟。
宣殊门的大多弟子朝西走,易明珠就带着她的小师妹朝东行进,两人之力不比其他师兄弟合力,因此易明珠破阵的速度稍显缓慢,小姑娘就在后面不错眼珠子的看着,遇上低阶的法阵,就用稍显生疏的咒诀破阵练手。
宣殊门剑修不多,小师妹是其中一个,只可惜她实在幼龄,资质也并不出色,甚至还来不及获得本命剑,只能攥着尚新的桃木剑一招一式的比划,破阵速度十分急人。
易明珠并没有一点不满,往往抱着臂在一旁等着,遇到稍微复杂的阵法还会出言提点阵眼,端得是一派耐性安稳。
说来他们并非正主,只是发善心来帮忙,是以易明珠虽然破阵破得很仔细很妥帖,但实际上效率不高,半拖半等地顾及着小姑娘的面子。但后者却先羞惭起来,不论资质天赋,哪怕是入门时间和修行心性她都远不及易明珠,修为落到实处,便让她即便使出全力也远不及前者,于是越到后来她越是只专注的看着,不肯轻易出手了。
待到易明珠全盘揽下差事,只留给她一些清理道路拨弄树枝的闲职,两人走了一刻钟,某处传来一点儿不一样的响动。
易明珠循声走去,绕过一棵高大得不寻常的枯树,在树根处找到一个被枯枝掩映的洞口,径不过五尺,小师妹倒可以自由出入,易明珠却不得不弓腰摸索,后者知道自己有了用处,笑吟吟道:“师姐,我走前面。”
易明珠没拦着。
不过她记得小师妹怕黑,于是拉着她的手
山洞进深不可估量,瞧着壁面平整,像是人为挖凿而成,越到里面,凉气幽幽,黑暗愈甚,小师妹两指夹着一张明火符,不时左右环顾。
突然,她低叫一声,颤抖着退后几步,途中使劲甩了甩脚腕,好像上面攀附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越是阴暗隐秘的地方越容易被布下吸纳灵气的高阶阵法,是以两人一举一动都极尽小心,这样的动静在一片沉寂中十分明显,宣殊门弟子心性比常人要稳一些,却见她这般动作,很难让人觉得她只是碰到了一点小麻烦。
易明珠单手抄起她的腰,五指手掌发力将自己的师妹挪在后面,好不容易挤到最里面拿着符纸一照,在地上发现一只颤颤巍巍的人手。
有微弱的男声,听着快要断气了:“救命……”
易明珠这才发现,死死抓住小师妹脚踝的是个活人,她蹲下去,借着符纸明光问:“你是谁,为何在此?”
男人挣扎着摇摇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双手转而攀着易明珠的手腕,力道之大令人心惊,后者用力拉他,竟未能拉动丝毫。
这实在是有悖常理,易明珠将手伸直了,用符火去照男人的脚踝,然后“噗”一声,符火灭了。
小师妹胆子不小,但此刻攥着她的手不肯松,等到符火一灭,她下意识的收紧了手指,想像易明珠保护自己那样将人护在自己身后。
然则没人被她拽动。
此番恐遇上的是难事,易明珠咬咬牙拿出怀中的烟花筒,却不料烟花蹦出不过片刻,甚至不及碰到洞顶,就像被吸干了力气,湮灭成了冷灰,落了三人一头一脸。
洞中的沉寂比黑暗带给人的恐惧更甚,良久,小师妹怯生生的叫了一句:“师姐。”
易明珠冷汗都出来了,却半分不敢懈怠,洞中三人,瞧着男人只是个平头百姓,自己又断然不能让师妹冲在前头,少不得要担着责任,不能让余下两人也乱了阵脚,于是强作镇定道:“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师妹你摸一摸我芥子袋的传信符,想办法让大师兄他们赶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