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她哭得不动声色,头埋得极低,面上的悲怮来得毫无征兆,泪珠一颗接一颗的砸,地上很快就湿了一小片。
诏丘头皮一麻。
他最怕姑娘哭。
指尖伸出去,他才反应过来这个行径已经不妥当了,束手无策之间,一只素白无暇的手从屏风一角斜伸出来,适时递出一方软帕,帕子一脚缀着两个小小的字,看不大真切。
手主人躲在屏风后看不见正脸,但并不妨碍她一路准确无误的找到晏清低垂的眼,然后一巴掌将软帕按了上去。
这个动作粗暴得刚刚好,晏清的眼泪恰好止住,帕子停在她脸上片刻,然后是一个被压低的娇□□声:“师父,你别哭了。”
一个瞧着至多不过及笄的小姑娘叹一口气,向西侧迈出一步,然后对着有些迷茫的诏丘行叩拜礼:“太山派弟子十七瑜,拜见长溟长老。”
小姑娘生得矮,大概是还在长身体,站直身子也只到诏丘手肘偏上一寸许,半长的头发用红丝带绕好半束于顶,杏眼灵动,一身素白长衣反而被她穿得明媚俏丽,腰间同样挂了一块白玉玦,只是看着简单朴素很多。
诏丘了然。
他对着还在擦眼泪,但好歹没有让地板更湿的晏清说:“你这徒弟有意思。”
齐榭借着两个姑娘之间的空当走近,把暗自整理仪容的晏清挡在身后,向他请示:“师尊,既然师妹已经到了,我们何时出发?”
若是诏丘没记错,那鬼物是在夜晚出行,此刻正是日落时分,所谓子时鬼探路,他们等上几个时辰也不打紧。
桌上饭菜还冒着氤氲热气,诏丘的目光在屋内几人之间囫囵饶了个来回,最终目光落在十七瑜身上。
筑基修士没有辟谷也是常事,小孩子还在长身体是万万不能饿着的,饭菜不可口也只能将就一下,诏丘信步朝门外走去,只留下一句:“不急,你们先休整着,桌上饭菜不够可以再叫。”
近来不太平,碧玉镇上下不到五十户,一到日落便关门闭户不事外出,是以诏丘溜达出客店,只在马厩前面几步碰上了喂马回身的店小二。
店小二头扎布巾,一身短衫,利落干净,借着手里昏黄的灯火看见来人,热络的招呼了一声:“公子可是要出去?”
诏丘颔首,店小二走近几步,将汗巾随手搭在肩上,面色忧虑:“小人多嘴,近来小镇多事,公子还是在鄙店待着罢!”
他口中的多事应该就是诏丘晓得的那一桩,但从旁打听,能知道些什么秘辛也未可知,诏丘立刻作惊诧状:“哦?为何?”
那小二大概也是整日待在店中无聊,难得碰上一位客人便来了兴致,小心翼翼的环顾周遭,半掩唇道:“小镇近来闹鬼,偷杀牲畜的,虽然不害人,但那玩意儿听着就让人胆颤,公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可莫要沾惹上邪祟,横生事端。”
他随即拍着胸脯打包票,“但公子您放心,小店请了那上边儿,”他手朝东北一侧,诏丘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顿时笑出声,那店小二恍若未觉,自顾自道,“蜀中第一大派莫浮派的符纸,公子大可安心,邪祟不敢招惹本店的。”
虽然不知道富贵人家和沾惹邪祟有什么必然的联系,莫浮派符纸千金难求,这个小店又是哪来的机遇得来一张,诏丘还是装模作样的应声,但脚杵在地上未动,只眼神掠过远处的屋舍,落到依稀可见轮廓的无常山脚。
那小厮喂过马匹,检查仔细了栅栏,见着他还没动,忍不住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在望见山脚下黑漆漆的松林时福至心灵,试探着问了一句:“公子来此处游山?”
荒山野岭有什么好看的,诏丘觉得这店小二猜得也忒离谱,笑着摇摇头,那人便道:“也是,近些年游山的人少了,也就近些日子,一些捉鬼的修士会……”
他视线下移,悄不作声的在诏丘身上瞧了一眼,等到窥见他衣袍下掩着的一块玉玦,嗓子干涩起来:“公子你,莫不是……”
诏丘双手负于身后,盯着他,想发笑却蓦然被冷气灌了喉口,手虚握抵住唇齿,连连呛咳好几声才能开口:“莫不是什么?”
店小二眨巴几下眼睛,退后一步,学成一个很不规矩的揖礼:“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仙师来此,多有打扰,望仙师诛得妖邪,还我碧玉镇清净。”
他面上做得恭敬,语气也挑不出假色,但诏丘瞧他的模样就知道他只是说了一些场面话,毕竟谁家好修士用符纸叠小乌龟?谁家正经修士出门还带药方子?店小二不信他,他反而乐得顺阶而下,诏丘摇摇头,语气松快了些:“我不是修士,凑凑热闹罢了。”
店小二立刻“啊?”了一声,竟有丝丝庆幸。
他朝客舍大堂看了一眼,堂内冷清,只有二楼回廊处不知什么时候走出一位蓝袍青年,瞧着年轻又俊朗,目光沉沉,只盯着他们这处。
这青年他记得的,正是今日救下两位姑娘的那位,和他面前的白发公子在一个屋子,但瞧着模样冷峻,不亲近旁人,大抵是得了主子的令才出手,那人修为不浅,竟然是这位白发公子的侍从?
如今蜀中的世家越发如日中天了,修士竟为富家公子护身,果然家大业大什么都买得到。只是这公子肌肤惨白,手指修长却无肉,看着病怏怏的,一头银发,大概是被仇家下了咒术,才要随身带着修习之人,蓝袍青年跟了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任意妄为还爱凑热闹的主子,不知是福是祸。
他暗自替蓝袍青年扼腕,还是作了一礼:“那小的祝公子诛得那鬼物,以正道法。”
这话听着受用,诏丘朝他客气的笑了笑,不再作声,不一会儿,店小二离去,而身后另有轻微的脚步声,来人在他身边定住,诏丘也不回头,只轻声问他:“看出什么了?”
齐榭臂上挂着一件披风,先是小心替他披上,然后低声道:“没有路祭。”
据云屿说,那户人家死了当家人,他家妻子虽然悲怮不欲生,但终归要料理农夫的身后事,但事出几日,又未过头七,碧玉镇人户寥寥,竟没有一家挂着路祭白幡,更没有一点丧葬的影子。
如果不是那户人家与邻里有嫌隙,不讨人好,便只有一种可能。
妇人根本没有给丈夫办丧事。
这就很奇怪了。
要说这小镇荒僻,商贩零落,地壤并不膏腴,农户穷一点是常事,但生死乃人生大事,连丧葬之礼都没有,亡者若是不得安魂……
客栈外的木栏绕着小楼一整圈,只在他们正对面留出一道可供进出的木门,高粱粗柱,两侧各挂着一盏红色风灯,有夜风起,风灯里的豆大灯火闪烁片刻,复又和缓下来。
诏丘擡脚侧身,向客栈里面走,路过齐榭时低声说了一句:“恐有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