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来,韩道长往那边扫一下,对对,这边这边,赶紧处理完不然被人看见了我解释不清楚!”
处于南方的凉山十二月没到就下大雪,还边下雪边打雷,引起的轰动堪比六月飞雪,而紫霄观内一夕盛开又一夕凋零的桃花则成了庙里不大不小的奇景。
万千花瓣纷飞的景色除了在场两人一猫一鬼没人看见,但第二天桃花凋零花瓣新叶全被吹落在地可是真真切切的……扫不干净。
韩鹤捏着扫把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还是认命地开始扫地,谁让他十月十五那天不在庙里,而是在城隍庙那儿串门,愣是一点忙也没帮上呢?
谢明息下元节晚上接到了韩鹤的号码打过来的电话,可要用手机号冒充一个人太容易了,对韩鹤这种不常用手机人来说,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偷。
艾伦来了凉山,第一件事就是在藏天的帮助下偷了韩鹤的手机给谢明息打电话,把他们钓回凉山。
这活儿如果由阴魂动手,很容易就会被韩鹤发现,可活人不一样,没有提防的韩鹤就这么不知不觉被顺走了手机,背了好大一口黑锅而不自知。
可这也没法怪韩鹤,没人想到他们面对的不是什么恶鬼,也不是走火入魔离经叛道的修行人,而是某种意义上与神明等同的存在。
藏天,从人间欲望中诞生的生灵,也可以说是欲望的化身,只要还有一个人存在,他就不会消亡。因此他也天生就是挑拨人心的高手,如果他想,可以随便放大一个人无尽的欲望与贪求。即使他什么也不干,常年和他相处,也会在不知不觉间受到影响,意志再坚定都难以避免,毕竟一个人怎么与欲望的合集所抗衡?
他想要暗中操纵一个人实在太容易了,只有谢明息苏磐这种上面的重点关注对象,他怕被发现异常才不敢随意动手。
而且他不是本体,是分出来的一个化身,本体还在十八层地狱底下关着,实力不足,动手还当然有些拘束。也幸亏是这样,不然这烂摊子可更难收拾。
这些都是上面出了事,藏天布下的结界被打破后气息外泄,马后炮赶来的城隍冥差说的。
谢明息听得一愣一愣,小貍的尾巴在地上甩来甩去,甩得啪啪响,对这种马后炮行为十分不满。
孟平阳满脸气得说不出话的样子,同样觉得十分无辜。城隍有监察一地之责,可看押藏天并非他们的责任,甚至关于藏天的存在,上面都瞒得很死,就怕消息走漏出去动摇人心,他们都只有收拾尾巴的命!
谢明息满脸尴尬地抱住小貍,不满就不满吧,知道你猫大爷厉害,可别表现得这么明显!孟平阳只是个负责解释的人,凉山一直没露过面的正经城隍爷和省城隍都在边上看着呢!
小貍被抱住,又不满的踢了两下,这么瓷实一只貍花猫趴在胸口跺脚,压得他胸口一闷,差点再次被压出一口血。
于是它不动了,可谢明息胸口还是闷得慌。
孟平阳最惨,被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谢明息叹了口气,看在这位阴阳司公也算是对自己多有照顾的份上给她找了个台阶下:“您先缓缓再说,至少也得和我说明白,这前因后果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
这又要从何说起呢,如果追溯,能一直追溯到万物生灵的起源。
所有生灵的本能都是求生,由此衍生出各种欲望,不过这些欲望都在本能限制之下,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一种天道平衡。
但人类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平衡。
仙,从人,从山,人入山中修行,得长生逍遥即为仙。这个过程中,人的其他欲望都被生欲压过,也是一种平衡。可能够这么做的人少之又少,于是人类开始向外求。
文明、科技,都是人类种种欲望下的产物,而这些又帮助人类更好地生存下去,将族群繁衍壮大。
与科技文明与同时发展的不仅有人口,还有人心不断膨胀的欲望……
铺张、浪费、剥削、奴役,欲望永无止尽。这样的欲望是好是坏并不好评价,但早就超出了“求生”的范畴,藏天就在这种种浓厚的欲望中诞生,伴随着欲望的膨胀而膨胀。
生于欲望必定死于欲望,不加节制的扩张并没有让藏天停下来反思,相反,他对“欲望”本身的欲望每日俱增。欲望就是他的根本,他的力量源泉,在这种情况下,他挑动起出于欲望的纷争来实现自我膨胀就成了一种必然。
纷争拉开了序幕,越是纷乱的世道,越是人心沉沦的时代,藏天就越强。他越强,终结的那天就越快来临。但这绝非好事,正如大楼坍圮时会损坏周围的建筑,在通往终结的过程中,他的所作所为会对一切都造成巨大的破坏。除了反社会分子,阴阳两界中有远见卓识的存在都不愿意见到那副景象。
《道德经》云:“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奉有余。”
藏天可算是把“人道”发挥了个淋漓尽致,地府为了限制他,常年派专人看押。可藏天怎么甘心,几千年下来,他和地府公务员们不知道玩了多少次猫捉老鼠的游戏,也成功出逃过,所幸最后都抓回来了,而人间的破坏还没到不可弥补的地步。
他最近一次出逃是在二十一年前,地点正好对应晋安叠云岭。因为人间,尤其是华夏,这几十年又是一个高速发展期,他的力量同时也跟着水涨船高,于是这一次出逃不仅造成了百年未必一见的大地震,还顺带对地府造成了严重的破坏,恶鬼出逃,扰乱命格,地府为了抓他简直是下了血本。
可事情到这里还没结束,藏天玩了几千年的猫捉老鼠,终于学聪明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面上被抓了回去继续坐大牢,暗地里则分出了一个化身去阳间。
为了瞒过地府那边的盘查,他这个化身也弄得很用心,甚至在人生前十八年都封印了记忆,彻底活成普通人的样子。再加上藏天特意弄出来故布疑阵的操作,地府那还真一时半会没想到。
成功逃跑的藏天溜出来不是为了当老实人的,他还勾搭了一批天资不错却心性不佳的修行人,又半是胁迫半是利诱的让赤天魔王给自己打工,一方面是为自己打掩护,一方面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食欲”。
尤其是出了谢明息这么个大补的阴阳眼,怎么才能把这顿“大餐”安全的吃进嘴里,他为此搞了不少小动作,清文就是最成功的那个。
只是可惜被罗舒横插一手,他笼络勾搭的那些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内部矛盾有严重,最后花了二十年培养出来的特别加料版十全大补丸谢明息,自己长脚跑了……
谢明息跑了不说,还搭进去一个清文、一个法清,一个赤天魔王化身,把藏天气得够呛。
他怎么甘心呢,到嘴的鸭子飞了,于他而言是绝对不能容忍之事,恰好他的化身也已长成,干脆就亲自守在谢明息身边找机会。
但他也许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宁愿自己命不要,甚至拼了要魂飞魄散,也要护住另一个人安全离开。他更想不明白,谢明息一个入道不过一年出头,天分再高也没完全发挥出来的毛头小子,凭什么突破自己的封锁一朝悟道,真正掌握若缺。
“和藏天确实没什么好说的,就像你不会和试图吸你血的蚊子沟通,对吧?”孟平阳无奈耸了耸肩,把这一长串解释清楚可真够呛的!
“并非不曾沟通。”依旧看不清脸的省城隍开口了,像是打算亲自向谢明息说明。他的目光落在谢明息身上,谢明息便觉得莫名有些熟悉。
“沟通……?”
“藏天亦有智慧,可以交流,本来上面是想在范围之内与他和平相处,后来发现不行,便将他关在地府。你以为他过的是什么日子?每天都有在地府任职的高功大德为他诵经度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千年来从无间断,仍是无用,堪称冥顽不灵。人心不死,他也不会有回头的那天。”
那就是杀不死的怪物……想到这里,谢明息的脸又白了。
“不必担心。”一直静坐不语的苏磐出声安慰,目光柔和,“被灭去一具化身,能再兴风作浪了。”
谢明息闭上眼叹道:“所以师兄你说,可怕的究竟是什么呢?我以前惧怕鬼怪,可回过头却发现最可怕的是人心。人心永不知足……对了师兄,你真的没事吗?”
他没睁眼,然而抓紧了苏磐的手,像是怕他师兄随时会消失。
苏磐不回答,更用力地回握住谢明息,手依旧温凉,指尖却有奔流不息的脉动。
咚咚,咚咚。
喧嚣,有力,永不停息。
“……”省城隍默默挪动了下身体,将目光移到正殿那座高大的泰山府君像上。神像高大威严,目光慈和地看着每个进入殿堂的香客。
“你们……很好,紫霄观交到你们手里,确实可以放心了。”他看了一会神像,依旧没转过头,继续解释道,“苏磐没事,你反而应该恭喜他。”
“可师兄的本体……那个角上……”
苏磐额心多了一条疤,黑红色的,虽然看着似乎很奇妙但完全消不掉,而他的算盘烧坏了一个角,也永远没法复原了。
就像是无瑕美玉遭到破坏,即使弥补,也再也回不到过去。而美玉碎了便碎了,师兄是个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为了救他而自焚受损,他怎么能不担心?
“……你们这些小辈啊,”省城隍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还是好脾气地解释,“他已经褪去器身,修成人身了,这难道还不是好事?从此以后就算本体彻底损坏对他也没有影响,也算是因祸得福。”
谢明息顿时欲言又止。
……师兄为什么因祸得福,为什么烧了自己之后反而修出了人身,回想起三竹曾经和他说过的话,真相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那是一层窗户纸,可他不敢去碰。
师兄还记得下元节晚上藏天说了什么吗?师兄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不敢问,更不敢赌。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随时可能倾覆。一想到这里,他甚至觉得自己从天灵到脊柱,到脚趾尖,都开始一阵冷一阵热地瑟缩。
一双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令他不自觉想靠过去。
“不要怕,你只管……认清本心就好。”苏磐的嗓音如溪谷清泉,清朗出尘,莫名就安抚了他躁动不安的心。
孟平阳面无表情地盯了两人一会儿,忽然觉得十分萧瑟,她的钛合金狗眼!欺负一个牡丹一百多年的老人家这合适吗,这不合适。
“反正现在,就算皆大欢喜了。化身,不归我们甚至都不能说他哪儿越了规矩……不过没有藏天,他也没道理再找你俩麻烦,以后多注意就好。嗯,给你们一点小道消息吧,也是好消息,那个……”
她指了指满头柳叶的柳灵童,不去看气氛十分和谐又十分微妙的两人,笑道:“也托你们俩的福,生气充盈功德圆满,如果愿意的话,
木木本来正趴在小貍身上揪猫毛,听到孟平阳在喊自己,先是茫然,随后就是呆滞与震惊,喃喃道:“我、我能去转世了?可我、可我……”
他卡了很久,也没说出什么来,功德圆满脱离鬼身转世是每个耳报神的追求,可当惊喜真的来临,又显得太不真实。
他满头绿莹莹的柳叶都耷拉下来了。
小貍回头舔了舔小木人,轻轻衔住他,在柳灵童的惊呼中把它塞进了孟平阳手里。
“啊?别、别……我好痒哈哈哈哈哈、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