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诛魔
人一忙起来,就什么都会忘。
一般来说,各高校会在出分二十天后确定复试线公布时间,谢明息过初试是妥妥的,收到了学校通知,确认之后他就给忙忘了。云水大学作为国内顶尖高校之一,复试时间向来很早,要不是离复试没几天了,木木通知了一下,他可能还想不起来还有这么回事!
“靠!人无远虑果然必有近忧!小可爱你不说我都要忘了这事了!”
谢明息掐着指头一算,还有三天就是复试。
三天……
夭寿啦!
云水大学宗教学的研究生复试,向来讲究一个知识面多而广,谢明息报的研究方向是道教,但不代表不考其他宗教的知识。他现在只庆幸自己中国哲学与宗教学基本理论两门必修课学得都还不错,又是本校考研,教授们会高擡一下贵手……的吧?
“明明,今年的考题是——呜呜!呜呜呜呜!”
“小可爱你还是闭嘴吧,泄题是作弊!”
谢明息觉得自己还是挺有底线的,靠作弊求上岸的话,他宁愿明年二战(虽然浪费了今年的初试高分)。
还不如多给文昌帝君上几次香呢!提前拿到题才能考上研,传出去他谢明息还要不要脸啦?
“哟,谢老大,考研呢?”韩鹤耷拉着眼皮路过,这段时间受包庆标影响,韩鹤对他的称呼已经变成了“谢老大”……什么见鬼的外号!
“考考考,快走快走快走,你挡着我复习了。”谢明息决定通宵苦读挑灯夜战,开始赶人。
“……哎不是我说,苏道兄也是云水大学宗教系毕业的……复习找他去啊?”
谢明息一愣,这倒是没听说过,旋即他又反应过来,有点恼羞成怒:“去你的!师兄他就算和我同专业,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大人,时代变了!快走快走,我要看书了!”
前几天是惊蛰,苏磐他从惊蛰之后整个人跟被抽了骨头似的,每天懒洋洋提不起什么精气神来,还有不少信众来问苏道长是不是病了——谢明息每天和他师兄低头不见擡头见,却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原因,每次都只能含糊糊弄过去。
反正让谢明息去找他师兄复习吧,他自忖是做不出这种事来,即使师兄他没病没灾只是春困,也没必要因为这些小事打扰师兄……
谢明息复习得不知天昏地暗,复试那天早上起来,眼眶下还顶着两个黑眼圈。
上街随便买了点豆浆油条当早餐,搭着车一路狂奔进学校,这副不加打理的“尊容”可是惊到了不少路过学生。
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闲到长草的大学生还会为了这么一点小事送自己上论坛。
贺宇和丁欢颜来得比他早一点,都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教室里另外坐着几个学生,谢明息不认识,应该是外校的考生。贺宇一看谢明息那幅样子就笑了:“老谢啊,我刚刷论坛看到有人因为你开了一个贴子,说我们哲学系的一个赛一个放浪形骸。现在一看,你这副尊荣还真是‘剑斩桃花’,趁着还有时间,赶紧去打理下呗?”
谢明息皱起眉,拿起手机薅了下头发——他现在头发半长不短,被风一吹就到处乱跑,确实很没形象。
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他刚整理完,几个来给学生面试的教授就来了,全都是老熟人,他本来还有点忐忑的心顿时安稳了下来。
谢明息的抽签顺序挺靠前的,面对上面这一排教授,他就当是在课上,平心静气有条不紊地回答着问题。答完了,他是没什么感觉,看教授表情应该还算满意,于是一颗心就落回了肚子。
他关门出考场,已经考完的贺宇正在考场外和一个外校考生聊着天,看到谢明息出来,他顺手就打了个招呼。贺宇一动,就把和他聊天的人露了出来,谢明息吃了一惊:“刘黎,你怎么考来江夏了,你不是回滇云省了吗?这么些年你变化还挺大的啊。”
原来刘黎是谢明息的高中同学,高一高二也就读于凉山一中,两人还当过一段时间同桌,关系不错。高三之后他就转回了老家滇云参加高考,后面就没什么消息了。谢明息也没想到还有在云水大学见到他的一天,更没想到两人考了同一个专业的研究生。
刘黎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谢明息,反问道:“你怎么会学这个?我本科学校不太好,人往高处走嘛,我就考回来了。还是江夏好啊,即使不是省城,也比滇云那繁华多了。”
江夏地处东南,是全华夏最繁华的区域,滇云虽然自然风景秀丽,在经济发展上却不能与江夏相比。刘黎虽是滇云人,但从小在江夏长大,确实不太习惯这种差距。
“唔,爱好,爱好,我已经打算躺平毕业去统战部了哈哈……”
“也是,我看你高中就爱看那些书……”
老同学见面,即使多年不见,也有许多话可聊。谢明息说得起劲,给刘黎从校史讲到院系传统,大有滔滔不绝的样子。
“我的心是一片海洋……”
他说得起劲,却被手机铃声打断了,摸出来一看,是个不认识的号码,于是挂掉打算继续。没想到还没半分钟就又响起来了,他有点不高兴地点开:“喂,哪位?不买保险家里有房——什么?”
“谢道友你赶紧过来!清文又出现了!有道友在晋安发现了他的踪迹!”
道协内部虽然不是铁板一块,在重要大事上还是会互通有无的,而且谢至元上次算是坑了谢明息一把,这次一有清文的消息,立刻就给谢明息打电话过来了。
“省道协那边也收到消息了,正在派人过来,我们在长青宫商量对策,不能让他再跑了!”
“……好!”谢明息只愣了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一手抓起包,急匆匆向刘黎道了个歉,“实在对不住,我这突然有急事,下次慢慢聊!”
谢明息是有点愧疚的——上一秒才说带着人环游校园,下一秒就不得不离开,但清文显然更重要——清文之于他,是生死大仇!
“走了!贺宇你代我陪一会儿兄弟!”
他抓着书包三步并作两步跳下楼梯,差点撞到人——“怎么走路的呢!喂!”
贺宇赶紧过去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刚是我同学,他家里临时有事走得急了,对不住对不住。”
谢明息发誓,自己被“强征”,参加校运会跑五十米时都没这么努力过。
三月末的凉山已经渐渐热起来了,但没有阳光的地方依旧寒凉,云水大学校内遍植常绿乔木,他在树下夺命狂奔,凉风一股一股倒灌进他嘴里。
他感觉喉间泛起一种奇怪的血腥味,有说不清的痒意从肺里冒出来,发丝被风吹动,几乎要钻进眼睛里。
他忍不住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继续夺命狂奔,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他。
“咳咳……咳咳!让一让!咳咳!”
凛冽的风仿佛要把他撕裂,但是无所谓,他觉得自己还能再继续跑上几公里,他看不见骑着自行车与电动车路过的学生们那种惊恐的眼神。
那牲口!跑得这么快,要撞上了啊!你跑得这么快,你怎么不去参加马拉松?
也有好事之徒认出了这“风一般的男子”,快门按下,把热度才下去的贴子又顶了起来——“昨日重现!你们哲学院都是这么来去如风的吗?下一次我校凉山市马拉松参与人员提前预定!”
谢明息一路跑到校门口,也不管是不是黑车,直接拦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师傅,去长青宫!”
从学校出来去道观的学生可不多见,司机本来还想调侃几句,可一看谢明息脸色便收了声,专心开自己的车。
谢明息恨不得车能穿过凉山市区直达长青宫,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前窗玻璃,只希望快一点,再快一点。他忽地感到一阵凉意从背后涌起,正开着车的司机抓了抓后脑勺,嘟囔道:“怎么冷下来了……也没开空调啊?”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个腰挂令牌、手持枷锁的透明身影在谢明息面前浮现:“谢法师,情况临时有变,司公大人特意让小的前来告知,直接在晋安相见。”
谢明息不动声色:“怎么是让你来通知,长青宫那边呢?”
代形术见得多了,他并不敢保证面前的“赵四”就是赵四,有了手机通讯,又何须劳动鬼神?
眼见未必为实!
赵四并不慌张,低声应道:“晋安……一直是被重点监管之地,稍有异动,便被察觉。若要由城隍庙一层层传达,恐有延误,城隍老爷便令吾等直接向各单位通传,长青宫也已有小的同僚前去了。”
谢明息点一点头,稍微冷静了一点,朗声道:“师傅,改行程!去晋安!”
他想了想然后补充道:“……叠云岭!”
是大单子!司机不疑有他,调转方向,往晋安市方向开去。
长青宫自己有车,从凉山郊区出发,比谢明息早到不少。苏磐将庙中事务托付给韩鹤,孤身前来,来得居然也很快。
一行人在叠云岭下会合,有不少算是谢明息的熟人,也多了不少他不认识的新面孔,甚至还有几个身披灰袍的僧人,想来是江夏周边来的高手——清文已是犯了众怒,即使他素未谋面,也有抱着斩妖除魔心思来的人,更不要说他身上还有重金悬赏。当然,这悬赏是不针对普通人开放的,清文之辈,也绝不会介意对无辜之人下手。
“现在情况如何,能确定清文所在吗?”
一群人抓着赵四问东问西,没办法,谁让赵四是凉山阴阳司公身边最得力的鬼呢,能者多劳,差不多也就这样了。
“说……说不准,只能确定他藏叠云岭上了,不在主峰,到底藏身何处,实在难说。”赵四被围着,有点惊恐,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阴府力士,实在吃不消被这么多高人围着问!
谢明息心里有个猜测,问自家师兄借了柳灵童问道:“小可爱,知不知道在哪?是在——那里吗?”
木木隐有哭腔,应了一声:“我、我的感应范围有限……只能确定是在那个方向没错。明明小心呀!我感觉……很危险,他藏了什么东西!”
“好。”谢明息点头,苏磐从背上解下若缺剑递给他,微微颔首道,“你的因果,该由你亲自了断。”
“各位——”谢明息清清嗓子,“分组入山吧,他应当在那个方向,我家柳灵童的预测应该是不会错的。我们分组行动,争取早些把他抓出来。”
“……他是谁?哪家的弟子?……”
“没听说过……看起来是俗家弟子,不然就是正一
“……太年轻了吧,听说是罗前辈的弟子?那就是紫霄观最小的传人了……”
“……那口剑倒是顶顶好的法剑,也不知道修了多少年功德上去,罗前辈怎么会把这样的宝物传给这么个年轻小子,真是暴殄天物!而且罗前辈怎么没来?凉山、晋安城隍呢?……”
“非礼勿视,非礼勿看,非礼勿言!罗道友那样的人,也是你们能议论的?……”
“……似乎有天生神通,好命的小子……”
这么一批人,有知道他来历的,也有不知道的,一时间议论纷纷。
质疑声很多,但谢明息知道今天自己不能退,一步也不能。剑要拿稳,人也要站直,清文有什么本事,自己还算略知一二,必须拿到话语权,不然就不用谈什么以后了。
师父不在,师兄名声不显……谢明息思量了一下前后,正要继续发言,谢至元作为新任的长青宫宫主立刻就出来给两人站台了:“诸位还请听贫道一言,谢道友年纪虽轻,可我等学道之人,却不以年岁论高下。谢道友之言,贫道敢以长青宫之名担保,时间不等人,我等还是早些入山为好。”
虽仍有质疑,但诚如谢至元所说,时间紧迫。长青宫名声在外,他既敢下这担保,信上一信又有何妨,好歹也是天下闻名的大道观,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
再看被围起来的赵四,虽然没说几句话,神情中倒仍是赞同。于是当下同门好友之间便各自组队,循着一个大方向进山搜寻。
“师兄……你说,他会在那吗?”
故地重游,谢明息却并不怎么怀念。叠云岭此地是恶非善,山中不知藏有多少亡魂怨鬼,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
而且这样的阴地,这么多亡魂,最适合清文行法。身在此处,当真是要处处谨慎,不然一个不注意怕是就要着了道。
苏磐闻言,手中托着的算盘轻轻转了一圈,玉石交击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山林中回荡起来,谢明息听不出什么好坏异常,却见自家师兄微微点头:“八九不离十。”
“明明小心!看天上!”趴在苏磐肩上的木木忽然厉声惊叫,声音直接刺入谢明息脑中,喊得他头痛,下意识往被树木挡住的天穹看去。
风啸穿林!天幕不知何时已乌暗下来,层层绿叶掩映中,是一双双暗红色的眼睛。它们潜伏于山林中,伺机而动。
靠!真阴险!谢明息心里骂了一声,赶紧把手机摸出来,打电话摇人!
“您当前不在服务区……”
“……”谢明息默默关掉界面,感受了一下满天吹的阴风,知道是阴气太重,把信号屏蔽了……
活人摇不到,那就摇阴兵。谢明息出来得急,除了护身符什么也没带,但苏磐背了半个包的法器,家伙事应有尽有。这里环境不太好,几乎可以说是遍地秽气,实在不是开坛的好地方。但一个谢明息天赋好,一个苏磐不知道修持了多少年,根本不在意这些,当即念咒设坛,扫除秽气。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
不过片刻,谢明息便皱起了眉,他回头看苏磐,他师兄那双浅淡通透却如寒潭的双眼仿佛蒙了一层雾气。苏磐叹了口气:“神人感应消失了……”
清文竟然有办法阻断神人感应!
他望向谢明息,谢明息亦摇头,他就是因为失了感应才看他师兄……没想到两个人都不行。
苏磐似乎低声念了一句什么,也不见得他恼怒,只是平淡道:“看来只能凭自己走下去了,不要怕,握紧你的剑!夜雾要升起来了,小心。”
谢明息本来还有点担心,现在却一颗心放下来了。他回想往事种种,只觉得师兄的身影也高大了起来——苏磐身形修长,颇具魏晋风流之感,绝对与“壮硕”搭不上边,只是令他感到安心而已。
说来也怪,冬至后一阳来复,白日渐长,他们一行人接到消息后都是怎么快怎么来,本不应该这么早就天黑——也不知是不是黑暗中视线不好,他还看到他师兄脸上有一抹疲惫,转瞬又消失,似是错觉。
淡淡雾气从林中升腾起来,在脚底无声蔓延。他脑中忽有一线灵光闪过,擡手举剑,若缺剑身绽放出一线金光!
“上帝有敕,敕斩妖邪!”
黑暗中,隐约有模糊的嘶吼,在无光的山林中显得尤为可怖。
谢明息却松了一口气,再举目四望,已经看不到黑暗中那一双双红色眼睛了。被黑暗笼罩的天幕被若缺剑划过,如热刀切蜡,缓缓破出一线天光,并不算明亮,略显阴沉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黯淡的细细银钩,顿显清净之意。
“哇——哇——”
乌鸦粗砺的叫声在林中回荡,那青绿的碧树下,蒸腾起黑色的烟。
“师兄,那是什么?”
“……魑魅,五通?”苏磐的语气并不肯定,“难说,是什么生造出来的妖邪也未可知。”
“可是好像吸血蝙蝠……”木木似乎在啜泣,“我害怕……”
谢明息只知道一点,如果是真正的蝙蝠,绝不可能被自己一剑挥散。
“不要怕。”谢明息提着剑,下意识摸了摸木木的木头身体,又是流溢着金光的一剑挥出,天地清朗。
“我们走,往这里,小心,最好快一些。”他拨开一处挡路的灌木,又忽地停下,“再试试能不能召出力士。”
这一次果然成功,赵四领着一队阴庙力士从坛上焦急走下:“苏法师,谢法师,可是有什么状况?自你们进山,我们便完全失去了感应,相询土地,亦是无用。”
苏磐只是摇头:“神人感应断绝,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谢明息心中自有感应,离得越近,感应便越强。也不知道清文究竟藏身何处,这路是越走越偏,越走越难走,简直是哪里不好走就往哪钻。
“真该死……清文难道是在山里打了个洞吗!他怎么不干脆把自己埋进地里?”
谢明息拨开一条横在路上的树枝,有点狼狈,就算经过锻炼,他的体力也远不如苏磐,更不要说和赵四等一干没有实体的冥差比。山路崎岖,手机依旧没信号,更不可能使用导航。谢明息靠着一点感应指路,基本就是走直线,其中有些地方,几乎就走不过去,都是被他师兄带着跳过去的。
苏磐只是摇了摇头,示意谢明息少说几句节省体力,也防备四周。他们一路走来只是道路颇为难行,却没再遇到什么挡道拦路,不由令人不安。即使清文不知道已经有各路高人上叠云岭试图围捕他,以这种人的性子,也不可能在身边毫不设防。
离得越近,就越危险,越令人不安。
苏磐手中托着一个罗盘,上下三层指针乱转,仿佛已经损坏。谢明息没学过风水,一点门道也看不出来。
“磁场混乱……”他叹了声气,翻手就要收起罗盘,正在这时,“笃!”
一声清脆木鱼声在寂静山林中响起,乱跳的指针顿时静止,又慢悠悠指向了一个方向。
“阿弥陀佛,谢施主,又见面了。”有些耳熟的声音,谢明息定睛一看,一个穿着灰色僧袍的僧人越过崎岖道路上的枯枝慢慢走来,宣了一声佛号,他看上去有些枯瘦,面露苦色,像是有说不出的愁苦。
“法清禅师?您怎么也来了,方才在山下不曾见您?”谢明息心中一喜,不过并没有放松警惕。
“谢施主,你们是最早到的一批,之后还有江夏邻省,乃至全国的同道正在陆续赶来,誓要匡扶正道,令清文伏法授首。”
怕是不仅如此,还是财帛动人心……
他换了个话题:“上次一别,不知禅师伤势可还好?”
说实话,法清看上去是不太好的。上次见面,他分明并不枯瘦,也没这么多苦相,现在却有种油尽灯枯的腐朽衰败之感。
“尚可,多谢施主挂念,此地魔氛深重难清,还请诸位先行。”
谢明息望了望一眼看不到头的连绵山脉,叹息道:“也不知接下来还有没有路能走……前路多舛,路难行,行路难啊。”
“如此……”法清走近了些,谢明息才注意到他僧鞋脚下有细碎金光绽放,步步走来,恍若金莲盛放。他一指点出,指尖似乎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清气,谢明息仔细看去,只见他两指并起,在虚空中画了一个圆,那片圆便如满月一般挂在半空,并不刺眼,却散发出幽幽清辉,霎时,天地四方都被照亮。
不过片刻,“满月”微微抖动,又投出一线清光,蜿蜒曲折,往一个方向而去。
“佛门圆光镜之术……”苏磐低语,“有心了,走吧。”
是自己没听过的法术……谢明息好奇地瞅了两眼那轮跟着法清而动的满月,又被他师兄掰过来,“玄镜惑人心神,你魂魄不稳,少看为妙。”
法清亦是点头:“正是如此。”
谢明息只好悻悻把头转回去,一行人走了几步,本来稳定的柔和清光竟剧烈波动了几下!然后掌上圆月便如梦幻泡影一般破碎,消失在众人眼前。
“镜花水月,本是虚妄,禅师以为如何?”一个很有些儒雅之风的身影从山上飘下,是谢明息异常熟悉的容貌。
“陈天石!你果然与清文狼狈为奸!你怎么还没死?”
陈天石被飞符召将召走后,因为监控什么也没拍下来,所以博物馆一方对外宣称是馆长莫名失踪,之后文化局派了临时馆长暂代陈天石之职。至于到底还有什么内幕、博物馆方面知不知道其中曲折,谢明息一概不得而知。反正……也没人找到他头上。
“有劳谢小友挂心……小友说得不对,我本就是灵体,何来再死一次之说?”
“我管你是人是鬼……为虎作伥,你该死!”谢明息咬着牙,若缺剑便抖出寸许金光,直奔陈天石而去!
陈天石并不惧怕,伸手便将金光拍散,自己也被金光灼伤,冒出丝丝缕缕淡淡的黑气。他抢在苏磐与法清动手之前开口道:“且慢,我并不是替清文来阻拦你们的,倒是有一桩交易,也许你会有兴趣。”
“对,说的就是你,谢明息。”
他离谢明息一行人还有些距离,声音却很清晰传入众人耳中,似有动人心魄之能。
谢明息咬紧了牙关:“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有什么想说的,就去阴府慢慢解释吧!”
陈天石似乎也不在意谢明息的态度,自顾自道:“清文不是能容人之人,他对你觊觎已久,自己得了好处,却不会分出一点汤来。我也不过是受他胁迫——我知道,你们紫霄观的世传法印丢了,我也知道那方法印如今在何处,它就落在清文手中。妖道用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对付你,感觉如何?没有积攒了数百年功德法力的法印,他又有何德何能,能调动本座?”
他的声音仿佛魔魅,诱惑道:“想想吧,清文修道多年,又有所准备——你以为他是不够谨慎,无意间被人发现行踪的?你就算天赋再好,毕竟修行日短,不会是他的对手,不如与我合作……我可以帮你抓住清文,帮你收回法印,甚至教你这么多年下来清文自行研究、改进的法术,比如那无需长久修持,随手可为的代行术,比如佛门才有的本事,圆光镜……本座存世多年,教你佛道同修,亦不是什么为难之事……”
“而你要付出的代价,只是一点点血肉与魂魄……”
“本座敢保证,那要不了你的命,我可比清文那目光短浅之辈有信誉多了……如何?”
“这笔交易,合则两利不是吗?有本座庇佑,你以后的日子也会轻松很多,没完没了被阴物骚扰的滋味不好受吧。不要反驳,我在凉山博物馆做了十多年馆长,虽然碍于是紫霄宫的地盘,不好将手伸得太长,对你是什么情况,倒也还算清楚。清文老鬼给你的童子箓可是自己加了料的……他对你可是真重视啊!”
“那我是不是还该要谢谢他对我的‘重视’啊?”谢明息咬牙切齿,忽地微笑道,“你说的这些——确实很让人动心。但你都知道清文不能容人,对他有二心,我又怎么会不明白与虎谋皮是自取灭亡的道理?”
“而且仅仅只是试图关眼,魂魄有些微损伤,我就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天,头痛了很久。而取走一部分魂魄,又怎么只会是‘一点点’代价……馆长,扯谎也该走心些,三魂七魄,你想取走哪一部分?”
魂魄一说经过千年流传,有好几种不同说法。三魂者或曰天地人,或曰胎光、爽灵、幽精,属阳;七魄者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属阴。魂与魄各掌管一部分身体机能,不论哪种理论,都没有魂魄受损了人还没事的说法。
一直沉默毫无开口之意的苏磐隔着远远的山林,上下打量着头戴横天朱冠,一身赤珊裘,已经不做现代人打扮的陈天石,做了个稽首朗声道:“原来南方赤天魔王已经落魄至此,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前一刻还淡定从容谈笑风生的陈天石瞬间勃然色变:“黄口竖子,敬酒不吃吃罚酒!”
南方赤天魔王,记载自《太上洞玄灵宝业报因缘经》,讳负天,字担石。他“势能揭天,力能倾山,可耗人心气,令人狂暴”。除了南方赤天魔王,还有东方青天魔王、西方白天魔王、北方黑天魔王、中央黄天魔王四位,合称五天大魔王,又叫五魔大帝。
但与一般人理解的“魔”不同,甚至非常反常识,“魔”与修道者的关系十分密切。道门中“魔”的概念有两层含义,一是通常理解中的妖魔、邪魔,二是作为神明存在的“魔”,《度人经》中提到,五魔大帝本是天王,显化为魔,带领手下巡游三界,代天尊救度众生,专门负责磨炼、考验学道之士。
赤天魔王……竟然沦落至此?自家丢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法印竟有这样的威力,能驭使魔王?
谢明息只失神了一瞬间便抛去杂念,一剑挥出!管他什么魔王天王,自己可不想死在这!至于之后如何收场,那是之后的事!
若缺剑上金光大盛!
于是数不尽的亡魂从地上匍匐而起,带着一身血污白骨与怨气,悲苦不可言,又被剑上金光扫灭。灭了又生,生了又灭,似乎永无止境。赵四带着一群冥差到处抓被一剑度化的鬼魂,忙都忙不过来,个个恨不得再多长两只手。
苏磐虽然口无遮拦,行动却很迅速,当即一拍算盘。几十颗白玉算珠一起响动,琳琅玄音涤荡山野,肃清一片秽气!
“是口好剑,只是你既无章法,也无心法……”
罗舒授剑之时,根本没传过什么心法剑招,全都要靠谢明息自悟。若缺剑本身便是一口不需要什么固定心法剑招的法剑,大成若缺,师法自然,千人千相。
陈天石,或者说赤天魔王面无表情,遥遥点出一指,他分明离谢明息尚远,那根手指却好像立刻要点中谢明息额心!
“敬酒不吃吃罚酒,就你这修行日浅的竖子,怎么敢……呃!”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法清双手合十,低声道。于是寂静的山林便如梦幻泡影,又如琉璃碎裂,发出一声轻轻的“咔嚓”,而他足下生出朵朵金莲,金莲花瓣开落又新生。
苏磐便趁这时猱身而上,距离虽远,在他眼中不过须臾。似乎根本没见他怎么动作,他已至陈天石面前,提起了他的算盘!
“静而得定,定中生慧,陈施主,你九住心已失。分明有天人之福报,你又何苦沉沦魔境,于妄心苦海中挣扎?”法清掏出木鱼,轻轻敲了一下,也不再多言,盘膝而坐,开始念往生咒。
陈天石的眼睛红了起来。
苏磐倚着枯树居高临下,算盘却并不砸落。漂亮的文玩算盘在他指尖仿佛是一种乐器,散落出大道玄音。
呜——
第一声,珠玉相错;第二声,山风应和;第三声,响遏行云!
风声似乎温柔起来,被唤醒的亡魂眼中淌下虚无的泪水,神志也清明起来,纷纷向苏磐与法清拱手作揖表示感谢,然后身形渐渐消散。
苏磐手指再一点,掐了一个手诀,面色依旧淡然。只是风不再吹,影不再动,天地间又蒙上了一层灰白虚影,执剑的谢明息与正在念经超度的法清成了莽莽山林中的唯二光源。
在这一片黑白苍莽中,万千鬼众踽踽而行,古今不同的建筑风格交错,似乎还能看到手持锁链令牌的鬼吏在街上狂奔……似是喧闹,喧闹中又有一分安宁之意。
他强行打开了鬼门,直接给这里的无数亡魂指了一条大路!
好时机!
这样的场景只维持了很短一段时间,谢明息见状,并不犹豫,长剑脱手,直奔陈天石而去!
金光炽盛!
“快走!”苏磐劈手夺过在陈天石身周转了一圈的若缺剑,身形飘飘忽忽而下,如同鬼魅。
陈天石身上,大片大片黑雾蒸腾而出,他却仍愣在原地,回不过神。一道飞符从远处飞来,没入他胸口,也如石沉大海,毫无动静。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几人并上一队鬼差一路狂奔,直到周围气氛陡然一变,能听见鸟叫虫鸣了才停下,赵四如活人一般喘着气,鬼叫道:“我的泰山老爷!怎么连鬼门都出来了?不对,我为什么要跟着一起跑?他没追上来吧?”
谢明息才注意到他师兄虽然神情依旧淡然,面色却惨白,不由道:“师兄!你没事吧?”
苏磐不说话,只是微微摇头,示意众人坐下。法清依旧一脸苦相,叹道:“陈施主不知为何,不曾追赶……”
谢明息从他师兄包里取出水给两人分了,自己收起若缺剑拿在手里端详。苏磐喝了水,面色稍有和缓,缓声道:“禅师,你觉得如何?”
法清又叹道:“陈施主尚未用出全力。”
“我的城隍老爷,这还没出全力吗?那么多亡魂,说用就用了,这都是哪里找来的啊?最近没听说哪里有大量亡魂出逃啊。”
没被阴府拘走的亡魂大把有的是,多数都是横死,也有少部分是阴府工作失误没及时带走导致滞留人间,但这些都是很零散的,要收集也很费事。刚刚那样几乎漫山遍野都是鬼……不说别的,密恐患者来了估计还没开打就先被吓晕了。
“陈天石不是一般的大鬼,是南方赤天魔王,讳负天,字担石,有揭天倾山之能,只是征召鬼魂,并不是他最擅长的。”
谢明息品出点意思来:“师兄,也就是说,他若真有心想拦我们,我们估计没有人能逃脱。但他为什么要放水?”
这从逻辑上就说不过去了,毕竟陈天石虽然表现得还算温和,目的却一样是为了把谢明息一口闷,只是嘴上说得好听。
“不对,这样想就更不对了!赤天魔王是什么级别的,那是正经神明啊,只听说妖怪恶鬼吃人,什么时候听说神仙也吃人了,那还是神仙吗!到了那个程度就算吃了我对他也没什么帮助吧?”
谢明息一口一个“吃人”,这会倒是没有丝毫芥蒂与心理不适了。
“对,问题正在此处!从道理上就说不过去。”
“三种可能。一,他是故意的;二,他状态有问题;三,有人冒名顶替。而作为先天神明,赤天魔王,什么法印能调动他也是一个问题。”
谢明息喃喃:“可那不就是咱庙里丢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