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若是派你来拉拢我的,那可打错算盘了,哀家如今可不愿意蹚浑水。”
话虽然这般说,她的目光却一直都凝在慕珣脸上,并非是探究,好像在透过他的脸在追寻旁的什么人。
慕珣隔桌坐下,也不再假装自己是位小娘子。
“我姑母只有一句口信带给您,她说,她要大闹一场了,可以请您看场大热闹。”
北狄太后摸酒坛的手在空中悬了一瞬,随即揭开了那酒坛的泥封,也不讲究,拿了桌上的小茶盏来盛。
“北狄使团出使大渝的时候,慕凤昭便许诺给哀家说改日请哀家尝尝蜀地正宗的剑南烧春,没想到——”
没想到这两坛酒,会迟来这么多年。
北狄使团出使大渝,慕珣曾在礼部的卷宗中看过,那时阿爷都还未曾大婚,更遑论有他。
慕珣暗暗吃了一惊,涉及两国邦交,那便全都是大事,出使成员需得精挑细选,彼时的北狄太后年纪轻轻竟然已能出使别国。
而他看过的卷宗里,没有只言片语给这位太后,倒不知是何缘故。
到底是别国王庭,慕珣收起了自己的好奇心,只静静坐着,不贸然去开口,偶尔朝北狄太后递过去一个眼神,以示友好。
北狄太后自斟自饮,也不大像在乎他这个人是否在场的样子。
三杯酒下肚之后,像是才想起这帐子里还有另一个人似的,推了一杯来给慕珣。
长辈盛情难却不应辞,只是茶盏盛酒,这于慕珣而言无异于有辱斯文,礼崩乐坏。
对着北狄太后递过来的茶盏也不大好拂逆,接过来捧在手里,道:“太后,您与我姑母描述过的倒是大不相同。”
太后刚好饮满五杯,茶盏倒扣在桌上,看向慕珣的目光也不再带着善意,笑容也开始发冷。
慕珣硬着头皮强撑,竭力让自己不落下风。
“在北狄,哀家赐的酒,还没人敢不喝的,后生,你这是瞧不上哀家吗?”
慕珣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早受够了这母子二人毒蛇吐信一样的试探。
他将那茶盏重重磕在桌上,“孤带着诚意前来与姑母昔日故友相聚,是替姑母全她一番心意,可太后好像瞧不上姑母的善意,也对孤嗤之以鼻。”
“太后还是不要用自己的身份压人得好,穹底之下,还没有大渝刀兵铁蹄攻不下的城池。”
慕珣站起身来,挡住北狄太后身前大半晨光,那金翅鸟的簪子被他摘下搁在酒坛旁。
他居高临下道:“现在可以同孤好好说话了吗?”
下巴微扬,隐隐带着天潢贵胄不可一世的骄纵,这就有些相像了,与北狄太后曾经相熟的那个人。
北狄太后噗哧一声笑开,染上笑意的眉眼才终于添上了一点儿真实的烟火气,不再像宫廷宴席上璞玉雕琢做点缀的假人儿了。
“小后生,据哀家所知,与你一同潜进北狄王庭的那位楚王,昨日将你塞进来后,已经连夜出城去了,如今这时辰,想必都能看见幽州的城门了吧,八百里加急的良驹,北狄也轻易养不出那样好品相的。”
北狄太后把玩着那根长簪,轻飘飘地说道:“你说,究竟是谁搞不清楚状况啊?”
说完便支着下巴歪头去看慕珣,十分恶劣地想要欣赏他溃不成军的慌乱神色。
“小后生,你啊——”北狄太后慢悠悠地拖过方才递给慕珣的那盏酒,一饮而尽后才不紧不慢地补上剩下那半句,“回不去你的大渝了。”
半月之后。
“殿下,卑职发现您实在是太沉得住气了。”褚随安扛着锄头将分给她的那一片田翻了一遍后锄头一扔在长公主身边坐下,拿帕子抹净了头上的汗珠。
“楚王这会儿都快到京城了吧?”
七日前,斥候接到了楚王一人返程,绕过幽州南下的消息。
她浑身汗毛都束起来了,长公主却只说了一句知道了。
慕凤昭给自己的斗篷打了个漂亮的结,伸长胳膊将遮阳的篷布朝着褚随安的方向扯了扯,闲聊一般轻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他是去京城而不是回扬州呢?”
褚随安本想说这天儿阴沉沉地,哪里有阳可遮,闻言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道:“若真如此,您能允许他活着走到扬州城?”
嘴巴先于脑子一步,这会儿连找补都不好找。
“啧。”长公主反驳,“本宫读圣贤书长大,哪里见得这不清不楚要人性命的阴私事。”
“所以他若乖乖听话,我便留他全尸。”长公主这句话咬字清晰而郑重。
只是神色比听见楚王绕行时深沉许多。
“要下雪了,回去吧。”长公主站起身来,朝军帐走去,水红的斗篷,是灰暗军营里唯一一抹亮色。
褚随安拎起锄头紧随其后,心里却叹道,只怕这抹亮色,连她自己都照不明。
才提了一句楚王便回避,哪里真像她表现出来的那般云淡风轻。口是心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