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鸫和乌鸦一样爱记仇。如果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就会袭击人类。”
“嗯。那我们暂时不要开这扇窗了,在北面阳台晒衣服吧。”
危从安跳下矮凳,穿好鞋,小大人般地回答。
“北面没太阳,衣服晒不干。”
“那怎么办。”
“本来可以去楼顶,但这几天通向楼顶的那扇铁门被锁起来了。所以今天在楼下的空地晒。早上我帮阿婆系了根绳子在常爷爷家门口的树上。太阳下山我再解下来。”
他把矮凳放回厨房。那是阿婆择菜的专座。
卧室里还有没写完的作业本,摊开在书桌上:“妈妈,这个星期的周记我可不可以继续写乌鸫观察。”
“哪方面?”
“嗯。爆米花。”
“可以。”
这时楼下传来了汽车喇叭声。丛静从布满鸟屎的窗户望下去——因为靠得太近,乌鸫尖锐地叫着,恶狠狠地俯冲过来。
丛静离开窗户。
“危从安,东西都收拾好了吗。窦叔叔来接我们了。”
危从安麻利地将铅笔盒和作业本收进书包里:“好的。我们是去见你的读者吗。”
“是的。戚阿姨也邀请了你。”
危从安拉上书包拉链,认真道:“我不喜欢他们摸着我的头,说‘这就是宝贝啊’。小姑娘才叫小宝贝。”
丛静很认真地问答:“啊,这样。你的意见很重要。那么妈妈的书再版的时候,名字改成《给小男子汉的十封信》,好吗。”
危从安背上书包,整理肩带。
“那样女孩子的家长就不会买——还是叫《给宝贝的十封信》好了。”
满头银发的丛母田招娣穿着家常大褂,坐在大门处的一张竹椅上,双眼微阖,神态安详地听着收音机里的戏曲。
丛静牵着危从安的手:“妈,我们出去了。”
“嗯。”老太太缓缓摇着蒲扇,说着一口温糯的方言,“等你们走了,我要把鸟窝给清理了。又脏又吵。”
“不要。阿婆,等小鸟学会飞,它们就走了。”
“我的安安,我的宝贝孙子,从来都这么善良。”老太太睁开眼睛,慈爱地摸着外孙的脑袋。
“妈,他长大了,不喜欢被叫宝贝,也不喜欢被摸头。”
危从安依偎在外婆身上:“是阿婆就没关系。”
老太太搂着外孙问女儿:“什么时候回?”
“吃完饭就回来。”
老太太点点头:“老常送了两根丝瓜。我晚上
危从安立刻道:“妈妈,我想吃丝瓜面。我爱吃丝瓜面。”
丛静摸了摸儿子的头:“可是我们要去做客。下次吧。和外婆再见了。”
窦雄站在幽暗的门洞内,打着了火机。
这种建于八十年代的老式居民楼因为设计原因,阳光很难照进楼道。火光映亮了暗处的蛛网,污渍,还有稚气的涂鸦,一处写着“圣斗士星矢到此一游”,一处写着“小宝贝没有爸爸”。
他又四下里照了照。墙上挂着半截污黑的绳子,似乎是楼灯的开关。
拉一下,并没有亮。
他搓搓手上的油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从陡窄幽深的楼梯上传来。很快,一对母子出现在幽暗的楼梯尽头。母亲穿着一件几何图案的连衣裙,披着一块素净的披肩;儿子则穿着蓝色短袖衬衫和深色背带短裤。
“丛老师,您好。”
“窦师傅。您好。”一口气下了六层楼,丛静有些气喘,手扶在儿子肩膀上,“这是我儿子,危从安。”
小男孩仰起脸来打招呼:“窦叔叔好。”
也许是俗称的有眼缘,窦雄第一眼就很喜欢这个小男孩。
他弯下腰去打招呼:“你好。你今年多大?”
“九岁。”
难怪戚总会请丛静带上自己的儿子。同岁的小孩子容易玩到一起去。
他替这对母子打开劳斯莱斯的车门。正要上车时,一名三十来岁的超重女性,牵着同样身材的大头儿子,喊着丛静的名字,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丛静。你现在忙不忙。”
丛静见是同事顾岚,停了下来,礼貌地问:“什么事?”
“什么事?你知不知道你儿子鼓动同学去家里看鸟,还收门票?”顾岚语带嘲讽,“危从安,你以为物价局不管未成年人做买卖就可以为所欲为?”
丛静暗暗吃惊,但没有表露出来。她语气缓和地问儿子:“危从安,有这回事吗。”
危从安点头。
“哎哟,承认的倒挺痛快。丛静,我儿子在你家花了二十多块钱!二十多块钱可以去好几趟动物园了!我工资也就比你高六十五块三毛七而已,消灭贫富差距也不是这样干的吧?”
面对咄咄逼人的同事兼好友,丛静一直保持着克制而平稳的情绪。
“危从安。你的事情,自己向顾阿姨解释。”
危从安取下书包,拿出一本旧作业簿。
作业簿的四边用透明胶带贴好防止卷皱,封面正中间写着看(斜线划掉,改成了“观”字)鸟收费明细六个字。
“顾阿姨,我给您讲讲收费标准。来我家看鸟,一位五毛。每天开放中午和晚上两次,每次限五个人。讲解免费。绿豆汤一碗一毛。如果要看乌鸫表演,一次两毛。”
“这是账本。每一笔都有签名。”他翻到其中一页,指出张家奇三个字,“上周三中午张家奇来过。一张门票,三次表演,五碗绿豆汤,一共消费一块六。实收一块五。”
“一块五?”顾岚突然哑声,狠狠地推了儿子一下,“喝那么多绿豆汤,也不怕拉肚子!”
“我饿!”谁知道越喝越饿。
危从安问:“张家奇,钱要退给你吗。”
“算了算了。”顾岚讪讪,“你有本事,该你赚钱。”
说着她往自己儿子背上打了一掌:“张家奇,剩下的钱呢?是不是买零食吃了?怪不得家里控制你吃饭,你还越长越胖!以后每笔花销都给我记账!”
“我记不来!”
“人家危从安怎么记得来!”
上车之后丛静问儿子。
“乌鸫会表演?表演什么。”
危从安眨眨眼睛;丛静明白了,和儿子一起笑起来。
“等小鸟离巢,你可要把窗户擦干净。”
“好的。妈妈。”
“不许叫外婆帮忙。”
“知道了。妈妈。”
“告诉妈妈,你赚了多少钱?”
“秘密。妈妈。”
12栋1单元202的妻子奔回屋内,拼命摇晃床上的丈夫。
“别睡了别睡了!”
“噢噢噢,”还未睡醒的丈夫下意识附和,“怎么了。”
她坐在床边,以一种猎奇的语气对丈夫耳语。
“刚14栋楼下停了台劳斯莱斯,我就想看看到底是谁家的亲戚。结果你猜?”她神秘兮兮地揭晓,“把丛静和她儿子接走啦!”
“哦?”丈夫睁开眼睛,翻身坐起,还没来得及说话,妻子已经白了他一眼:“哎哟,一听说和丛静有关就来精神了。也是,人丛老师长得漂亮,有文化,会写小说,那本《写给宝贝的十封信》,你可是看得直掉眼泪。”
丈夫装作没听出揶揄:“是不是她前夫危峨?”
危峨以前是电气系的骨干,与历史系的丛静离婚后辞职下海,凭着手上两个自动化专利开了家玩具厂,据说赚了不少。
“开车的是个男人。但是树挡住了,看不清楚。”妻子想了想,“肯定不是危峨。危峨长得多英俊,高高大大,出身又高贵,本来和丛静就不是一路人。”
她感慨了一会儿,又酸溜溜道:“哎我说,丛静总不可能找到第二春了吧?有人在游泳馆的更衣室看到她,两边乳房全切掉啦。男人啊,不可能看得上这种女人。”
“总比不生蛋的母鸡好。”
“你说什么?”
“我说,人家生癌已经够惨了,你那张嘴就积点德吧。”
“什么?你居然教训我?她惨什么,她只会一天到晚卖惨!先是生癌,然后离婚,你们也是傻,还要给她捐款!我还半下岗呢!我也生活贫苦,怎么没人给我捐点钱!”
“人家丛老师根本就没有要捐款——”
“她好意思要?当初不是说只能活三到六个月吗?卖惨卖到写了一本《给宝贝的十封信》。哎哟哟,火得不得了,我们单位的女同事人手一本!我也看了,写的什么玩意儿!漂亮话谁不会说?其实我也知道,大家为什么买她的书?还不是想着她要死了可怜她?结果呢?这都几年了,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彻头彻尾的欺诈!”
“她那书是写给她儿子的,她担心自己随时会复发,看不到孩子长大成人,所以给他写了十封信——”
“哼,她那个儿子,教育的也不咋样!我好心安慰他——你爸爸不要你了是不是很伤心,你妈对你这么好,将来可要娶个老婆好好孝敬她。他居然说‘阿姨,采访我要收费,一条五毛’——这么小就钻钱眼里,不会有出息!”